第二十八章 大偽似真
第二十八章 大偽似真
北芒縣城。
李玄都見過蘇雲媗之後,因為夜色已深,直接在關雀客棧中住了一宿,第二天一早,蘇雲媗已經離去,不過蘇雲姣卻留了下來,見李玄都坐在大堂中,便毫不客氣地坐到他的對面。
武夫與方士不同,方士相較於武夫,體魄較為羸弱,易有雜質,故而方士要修辟穀之道,再加上方士的鍊氣之道便是直接從天地之間汲取靈氣化為自身氣機,所以方士以餐風飲露之舉來保證體魄的無垢。武夫則不然,大成之後的武夫,體魄不漏無缺,不直接吐納天地氣機化為己用,而是煉精化氣,也就是將體內的精血煉化為氣機,這便是練武,所以武夫即使達到辟穀的境界,也會偶爾進食,彌補體內的血氣,而且武夫境界越高,消化食物也就越發徹底,到了李玄都這等先天境武夫,已經可以不用排泄,就如一隻只貔貅,只進不出。
現在李玄都大概是三天進食一次,可如果受傷嚴重,血氣虧損極大,有無療傷良藥,那便只能通過大量進食和沉睡來恢復傷勢,更有甚者,曾經有絕頂武聖一日九餐,餐啖三象,一天進食可抵一年之用。當然,頂尖方士也不遑多讓,亦曾有長生境方士為迅速恢復體內氣機,直接將一座青山吸干為荒山。
正在喝粥的李玄都抬頭望了蘇雲姣一眼,問道:「你怎麼沒走?」
戴著一頂黑紗帷帽的蘇雲姣道:「我姐讓我跟著你。」
李玄都點了點頭,甚至沒問原因,直接對旁邊的夥計道:「再來一碗粥,一籠屜包子。」
蘇雲姣皺起眉頭,望著李玄都面前的那籠屜包子,道:「我可不是你,吃不了那麼多,我只吃一點點就夠了。」
李玄都笑道:「你是練武之人,裝什麼小口吃飯的大家閨秀,別說是一籠屜包子,就是三籠屜包子,你也吃得下。」
被戳破的蘇雲姣頓時破罐子破摔,在夥計端上粥和包子之後,乾脆摘下頭上的帷帽,也不講究什麼淑女仙子風範了,一口一個包子,比好漢還好漢,巾幗不讓鬚眉。
就在兩人吃包子的時候,來了兩個和尚,向店家化緣。
這座關雀客棧能開數百年,這店家自然是個有德的,立刻讓夥計用油紙給和尚包了幾個白面饅頭。和尚合十謝過之後,方才接過饅頭。
然後和尚轉身離開了客棧。
李玄都望著和尚的背影,道:「看來你姐姐說的不錯,金剛宗的僧人已經到了。」
「我姐姐還會騙你不成?」蘇雲媗與有榮焉道:「她說悟真大師會來,那悟真大師就一定會來。」
「是。」李玄都笑道:「蘇大仙子不會騙人,蘇小仙子才會騙人。」
蘇雲姣一拍桌子,色厲內荏道:「別以為你是什麼紫府劍仙,我就怕了你啊,都說沒毛的鳳凰不如雞,虎落平陽被犬欺,我也不怕你,你老實說,你剛才的話到底是什麼意思?」
李玄都調侃道:「我是沒毛的鳳凰,是一頭病貓,那你是什麼,是雞?還是犬?」
意識到自己口誤的蘇雲姣頓時惱羞成怒,撇下一句「不理你」的話語之後,便要起身離去。
李玄都也隨之起身,「你姐讓你跟著我,你現在要去哪兒?」
「要你管?」蘇雲姣氣咻咻地走出客棧大門,不過沒有走出多遠,便停下了腳步。
李玄都跟在她的身後,也隨之停下腳步,循著她的視線望去,只見在角落裡有個衣衫襤褸的老乞丐,此時已經奄奄一息,先前化緣的那個僧人來到僧人的面前,將剛剛化緣得來的饅頭放到乞丐面前的破碗中。
乾淨雪白的饅頭與髒兮兮的黑碗,相稱分明。
李玄都輕聲道:「那個乞丐要死了,壽數已盡,無可救藥。」
果不其然,乞丐勉強睜開眼睛,看到雪白的饅頭之後,想要伸手去拿,結果只是剛剛抬起手,便又頹然落了下去。
僧人面露悲戚之意,放下手中的饅頭,雙手合十誦經,為死者超度。
此時來往的百姓們也發現了這裡的變故,漸漸聚攏過來,看著和尚為死者誦經超度,大多沉默不言,偶有說話的,也是說這和尚心善,說這乞丐可憐。
和尚蹲下身去,單手立於胸前,另外一手握住死去乞丐的手掌,繼續誦經。
不過就在這個時候,一個書生跳了出來,指著和尚道:「住手!」
包括蘇雲姣和李玄都在內,所有人都望向這個書生。
和尚也停下了誦經超度的行為,沖這書生合十一禮,問道:「不知這位施主有何賜教?」
書生見眾人望來,面有得色,道:「和尚,你可知道這位老人生前是通道、信佛、信儒?亦或是信青陽教?你不知道他所信何教,就貿然以佛家禮儀為他超度,是極不尊重這位老人的。」
和尚怔住。
書生見和尚無言以對,底氣又漲了不少,繼續說道:「再者說了,這位死去的老人到底是因病還是因為謀殺,現在衙門的捕快們還沒來,你就這麼過來超度,是破壞了案發現場。如果這個老乞丐是死於他人所殺,你這就是妨礙衙門破案!」
和尚合十低頭,默然不語。
書生頓時感覺自己抓住了天大的把柄,指著和尚道:「還有第三點,根據本人觀察,僧人大多都是方頭大耳,面帶福相,可你這個和尚很瘦,到底是真和尚還是假和尚,尚不好說,十分可疑!」
和尚還是沒有說話,沒有為自己分辨半句,只是長長嘆息一聲。
書生在這時已被自己一番宏論處於亢奮狀態,感覺自己好像變成了聖人再世,手持大義,口含天憲,重重向前踏出三步,只覺得胸中一腔熱血正氣要直衝雲霄,抬起手臂直指一直不作聲的和尚,厲聲道:「說!你是不是想要借著此事沽名釣譽?你這等蘸著人血吃饅頭之人,藉此博取美名,難道不是大偽似真嗎?」
僧人無有怒意,唯有悲憫。
「無恥!無恥!」旁觀的蘇雲姣卻是要被這個書生氣炸了肺,「這世上怎麼會有如此無恥之人?」
李玄都言簡意賅道:「世上總有些人覺得眾人皆醉我獨醒,非要做些嘩眾取寵的勾當才行。」
蘇雲姣冷冷道:「這種人,自己不去做,還對願意去做的人指手畫腳,乾脆是連人也不要做了。」
李玄都嘆息道:「唯送死者以當大事。這時候,無論是道士上前念上一段《升天得道經》,還是和尚上前念上一段《往生經》,亦或是普通人說一句『一路走好』,哪怕是青陽教的教徒,都沒有區別,不過是一念為善,一念為仁,不會因人而異。」
「人生一世,不可能事事理性,總歸有感情用事的時候,現在便是感情用事之時,卻有人跳出來非要說個一二三四,其中的原因是什麼?」
「換而言之,在這老人離世的時候,和尚只想他一路走好,於是握住了他的手為他誦經,而這書生又在想什麼?若有所思地圍觀著,然後以己度人,以惡意去揣測和尚的動機?」
李玄都的話音落下,蘇小仙子已經來到書生的身後,一腳狠狠踢在他屁股上,讓他來了個狗吃屎,然後又用劍鞘直接將其打飛出去:「滾!」
蘇雲姣雖然跋扈,但那只是對於敵人,比如說這個書生,對於這等有德之人,比如說這個和尚,卻是極為敬重。
她臉色鄭重地朝僧人雙手握劍抱拳。
僧人雙手合十還禮。
蘇雲姣轉身離去,李玄都跟上,誠心贊道:「蘇小仙子果真有女俠風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