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7:一切都還來得及
太陽踏出地平線的那一霎,兩輛車一前一後,停在高娃家的院子前。
樓上的燈亮了。
高娃下了樓,打開院門,"連先生,連太太,你們來了……連老爺子呢?"
"他這次也很想來,但是醫生不許……"
連玉城和太太走進客廳,詠熙也剛好下樓,看到她,連太太便抑制不住悲傷,幾步上前,抱著她哭了起來。
"好孩子……你受苦了……"
詠熙撫著她的背,細聲安慰道:"媽,我沒事,我好著呢。"
連玉城走過來,攬過妻子,"你別這樣,待會讓瑾行看到怎麼辦?"
詠熙說:"爸,媽,瑾行在樓上。"
"嗯,走吧,我們上去看看兒子。"
連太太卻擺擺手,別開臉,哽咽著說:"你們先上去吧,我想在這兒休息一會。"
知道她怕情緒不穩定,影響到兒子,連玉城點頭:"也好。"
高娃說:"我在這兒陪連太太好了。"
連玉城和詠熙上了樓,來到二樓房間,推開門進去,一室的橘色溫暖燈光。連玉城走過去,看到躺在床上的人,心在那一刻疼得不停抽搐。
"瑾行……瘦了呢……"
詠熙拿了熱毛巾,替他擦拭臉頰,輕聲說:"這兩天沒好好吃東西,不過高娃有給他補充營養。"
她動作溫柔,清淡的口吻,像在述說再平常不過的事情。
連玉城壓抑著悲痛,目光從兒子的臉上移開,落在詠熙身上,這才發現,瑾行瘦了多少,她就瘦了多少,兩個黑眼圈異常明顯,臉頰都快要凹進去了。原本漂亮修長的雙手因為暴瘦,顯得指骨突出,青筋暴露。
連玉城的眼圈紅了,由衷道:"詠熙,謝謝你。"
詠熙一笑,"爸,您這麼說就是沒拿我當兒媳看。"她又開始擦拭著他的雙手,動作慢且耐心,"我為瑾行做什麼都是應該的……"頓了頓,她說:"只要他能好起來,讓我做什麼都願意。"
也覺得自己是在痴人說夢,她忙自嘲的笑笑,"唉,在說些什麼呢。"
連玉城從房間里出來,悄悄拭去眼角的淚,重新打起精神走下樓,"瑾行還在睡呢,我們就別再打擾他了,等他醒了再去看他吧。"
見太太嗚咽的哭著,高娃在一邊安慰,他嘆了聲氣,走過去坐了下來,說:"來的時候不是都已經談過了嗎?不論結果怎麼樣,我們都要……都要坦然的接受……如果我們太傷心,你讓詠熙怎麼辦?"
連太太泣不成聲:"可是……可是只要想到瑾行這麼可憐,我就……"
連玉城抬起頭看向高娃,眼中有一絲期盼,"就真的沒有……沒有一點希望了嗎?"
高娃也是嘆息:"我已經拖了很多人去找我父親了,可這麼多年過去了,他都沒有一點消息,這一次也極有可能是個誤會……而且,就算現在找到了他,只怕瑾行扛了這麼久,也未必能挺過去。更何況,他之前使用的藥物對身體的反噬極大……"
她沒再多說,神情儘是愧疚。連玉城看在眼裡,雖難過,還是開解道:"這件事不怪任何人,就算瑾行他……你對我們連家的恩情,我們也永遠都不會忘記。"
連太太哭聲更大了,"我可憐的兒子啊……"
連玉城忍著淚,"好了好了,別再哭了,待會讓兒子看到怎麼辦?"
樓上,詠熙握著連瑾行手,一動不動的守在床邊,眼睛都捨不得眨一下,生怕閉闔之間,他會從眼前消失似的。
"瑾行,"她聲音極輕,一股春風似的送進他耳中,"你說老天有時候是不是太欺負人了?先是媽媽,之後是爸爸,然後又是昆托老師……它把真心愛我的人一個又一個帶走了,現在又想把你也帶走……我是做錯過什麼,它要懲罰我嗎?如果真是這樣,那我就去求它,求它把你們都還回來,帶走我一個人好了!"
說著,她低下頭,額頭抵上他的手背,聲音里儘是恐慌,"怎麼辦?瑾行……我答應你的事,我怕我做不到……真的好難,我恐怕不行……"
沒他的世界,她想都不敢想,還要如何一個人生存?
"你……你是要反悔嗎?"
虛弱的聲音響起,詠熙渾身打了個激靈,立即抬起頭,對上他黑漆漆的眸。
"瑾行……"她驚喜交加,隨即又下意識的迴避他的目光。
儘管虛弱,可他還是一字一句的逼問:"告訴我,你不會反悔。"
詠熙低下頭,眼淚一顆顆滾落,落在他的手上。
她不說話,他瞪起了眼睛,又一次逼問:"告訴我——"
詠熙頭埋得更低了,眼淚變得更加瘋狂,終於,她點頭:"我不會反悔……不會反悔。"
得到她的保證,他好似鬆了口氣,用力過後,全身的血色好像都退去了一樣,臉色白得嚇人,他閉上眼睛,聲音極低,"你真的不知道,我有多放心不下你……"
詠熙抓緊他的手,咬著牙不讓自己哭出聲。
"就算是我最後一次求你……別讓我在另一個世界,還要繼續牽挂你……詠熙,我太累了,想歇歇。"
心痛的望著他,他又可曾知道,只要想到獨自留在這個世界的她,靠著回憶他的點滴度過一天又一天,她就崩潰絕望到開始憎恨這個世界了!可面對他的請求,她只能答應,並且,會用一生履行她的承諾。
正如他愛她,所以希望她會活下去一樣,她也會為了他,從今天開始習慣孤獨。
這時,連玉城夫婦進來了,詠熙急忙擦掉眼淚起身,"爸,媽,你們陪瑾行聊一會吧。"
夫婦二人在兒子面前全部強顏歡笑,"好。"
連瑾行十分平靜,微笑的看著雙親。
詠熙推開門,拖著沉重的步伐走下樓,突然一陣眩暈,直接從樓上摔了下來。
聽到聲音,高娃急匆匆的從門外進來,"詠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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詠熙睜開眼睛,外頭天已經大亮,陽光穿透窗戶,斜斜的灑進來。
連夫人紅腫著眼睛守在旁邊,緊緊握著她的手,怕她也會消失似的。
"詠熙……你總算是醒了!"
詠熙嘗試著活動一下身體,右腿的膝蓋疼,腰部也有緊繃感,但還不至於走不了路。她坐了起來,忍著不適,掀開被子就要下床,"我去看看瑾行。"
"不行。"連夫人趕緊攔著她,"瑾行那邊有他爸爸在呢,你從樓梯上滾下來,傷得不輕,高娃不讓你亂動……"
"媽,"詠熙根本不聽勸,一邊套上衣服一邊說:"我沒那麼金貴,我身體好著呢,我必須得去看看瑾行才放心。"
她一瘸一拐的走去連瑾行房間,高娃這時過來,"她還不知道嗎?"
連太太神情複雜的點點頭,又不確定的問:"你沒檢查錯嗎?她真的……"
高娃篤定:"不會錯的。"
連太太什麼也沒說,臉上卻不見一絲驚喜的痕迹。
對詠熙而言,這未必是好消息。就像被套上了思念的枷鎖,這一輩子都別想再摘下去了。
下午,詠熙的大提琴被專人送到。
連瑾行又昏睡了一整天,詠熙一直坐在他的房間拉著大提琴,不知疲倦。手腕上的大提琴吊墜,不時閃爍出一絲光亮。詠熙拉了一曲又一曲,雙手都快要僵了,手指磨得生疼,可她卻像沒感覺似的一直沒有停息。
隨著悠揚琴聲,眼前出現過往一副副畫面……
父親離開后她的第一次登台,她在台上忐忑不安,他在台上目光堅定的望著她,告訴他,這是給他一個人的演奏……她心安了,重新回歸音樂的寧靜世界。
在她一次又一次的拒絕他,一次又一次的傷害他之後,他卻始終沒有放開守護她的羽翼,一直把她緊緊護在胸前,哪怕是生命為代價。
他教她不要怨命運,不要恨任何人,因為他給的愛足夠溫暖她了。哪怕,他即將離開,也要她平靜安定的活下去。
於是,他成了她的過客,在她漫長的一生當中,只佔很少的一段時間比例,卻成功將時光凝固,成為這一生的永恆光點——
是她的北極星,頭頂偏北,夜裡不動的最亮的那一顆,名為守護。
夜裡,起風了,夾著雪花,又一場雪來臨。
琴聲裊裊,偶爾穿插著壁爐里火燒的噼里啪啦的聲音。
詠熙的手指磨出了血,可她依然溫柔安靜的坐在床邊,為他拉奏那一首《不見》,原本,這就是為他寫的。
床上的人,緩緩蘇醒了。
睜開眼睛,她就坐在壁爐前,柔和的暖光,將她全身籠罩。
聽著她的琴聲,他低低一笑,"終於又能聽到了……"
琴聲嘎然而止。
詠熙維持著僵硬的姿勢,一點點抬起頭,模糊的光線里,是他含笑的樣子。
"很好聽。"他說:"在夢裡,一直都是你的琴聲。"
詠熙突然起身,踉蹌著過去,緊緊抱住了他,全身抖得厲害。
他沒說話,而是溫柔的擁住她。
握住她的手,才發覺她的一雙手早已傷痕纍纍,他的眉一點點皺了起來,將她的雙手放到懷裡。
感受到那裡的溫暖,詠熙慌著的心,好像慢慢恢復過來。望著他,她開心的笑了起來,什麼也沒說,只是傻傻的笑著。
連瑾行也笑了,映著爐火的紅光,他的臉色沒那麼蒼白了,反而顯得異常精神。
"詠熙,"他望向窗外,說:"下雪了呢。"
詠熙也跟著一起看向外面,"嗯,下雪了。"
他回眸,目光溫和的望著她,"想不想出去看雪景?"
她點頭:"想。"
看雪,看天空,看大海,看高山……只要和他一起,她都會想去。
打開大門,迎向夾著雪花的冷風,詠熙慢慢推著輪椅走出來,很快,便消失在灰濛濛的雪霧中。
樓上,連玉城夫婦站在窗前,連夫人想要下去,被連玉城急忙抓住,這個沉穩的中年男人再也綳不住了,流著淚說:"讓他去吧,讓他去吧……"
連夫人哭著跌坐在地上,不停的捶著胸口,"我的兒子——不要!不要把他帶走啊!"
高娃來到院子里,將大門敞開,再將院子里的燈全部打開。
不管多大的風雪,遠遠的,就能瞧見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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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第一縷陽光降臨。
一輛越野車賓士在雪地里,兩邊濺起無數雪花。
襲凌宇緊緊握著方向盤,兩眼發紅的瞪著前方,不管不顧的一次又一次加速,直到車子輪胎突然打滑,接著一頭扎進旁邊的雪堆里。
他連續發動幾次也沒能衝出去,恨恨的猛捶了下方向盤,推開門就衝下了車。
四處都是白雪蒼茫,不見一個人影。
襲凌宇怔怔地站在雪地里,突然瘋狂的大叫:"啊——啊——"
喊聲,驚擾了草原的風,又一陣雪花被掀起。
襲凌宇撲通跪在雪地里,雙手撐在地上,低著頭,雙肩持續顫抖……
昨夜,好大一場雪,道路被封,寸步難行。
送老人回房休息后,襲凌宇焦躁的在房間里走來走去,電話打不通,又沒辦法繼續趕路,整顆心七上八下的。他來到窗前,點燃一根煙,望著外面的大雪,不停的告訴自己,只要雪一停就立即趕過去!
所以,都來還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