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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一瞬(下)

  這時候,退往後方的漢軍弩手們正在手忙腳亂地更換矢匣。


  最早的連弩,使用與弩身聯接的木製卡槽。每一波射擊后,弩手本人扳開弩機頂端的金屬結構,由弩手的助手從箭袋中取出鐵矢依序壓入卡槽。整個裝填鐵矢的動作需要兩人配合,並耗費相當時間。


  而此時漢軍將士使用的,乃是最新版本的連弩,只需直接將魚線準備好的硬木矢匣向下插入弩身的凹槽,便可繼續射擊。當然,這樣的設計,對連弩的工藝精度提出了極高的要求,操作的動作也需要小心謹慎,有一整套的流程。大致來說,正如曹洪和張遼所估算的,需要半刻左右。


  過去的大半年裡,每一名漢軍將士都經過了上百上千次訓練,他們對自己的連弩熟悉得猶如手臂,對整套流程更是倒背如流,更換矢匣時剝離了一切不必要的動作。


  但依然需要半刻。


  曹洪以曹氏宗親大將的身份捨命突陣,不惜死在陣前,就是為了替張遼爭取這半刻時間!

  這是曹氏大軍所能付出的,最沉重的代價;在這時候,就能獲得最關鍵的成果!

  曹洪很清楚,面對著暴雨般的箭矢,超群絕倫的猛將與普通小卒並無不同。但若在白刃相搏的陷陣之時,個人勇力仍能發揮巨大的作用。而在這樣的場合,曹營上下沒有人能比張遼更強!

  當年的張遼以數千鐵騎突擊烏桓二十萬眾能贏,以八百勇士突擊孫權十萬之眾能贏。如今,張遼帶著追隨他多年的兩千精銳來到關中,對敵漢軍數千,當然也能贏!

  在這種短兵相接的時候,漢軍的弓弩之利無法得到充分發揮,而曹軍的鐵騎勁旅,始終還是勁旅!那些來自於雁門馬邑的邊地武人,跟隨張遼歷盡風霜坎坷,無數次出生入死;他們又是身披重甲的鐵騎,在刀槍並舉的時候,一定比漢軍步卒要強!


  更不消說,那漢軍領兵的諸葛亮終究是個書生!以他的沉穩架勢來看,似乎頗有領兵的天賦,但他再怎麼有天賦,總不見得下場來與百戰驍將刀劍搏殺?只消張遼得以陷陣,勝利就不遠了!

  抵在漢軍陣列最前方的兩個五五方陣,連發出驚呼的工夫都沒有,瞬間就被鐵流吞沒。而鐵流更不停歇,繼續撞上了試圖圍殺曹洪殘部的多個方陣。


  奔馬踏過櫓盾,踐踏向後奔逃的漢軍士卒,長槍、長刀居高臨下狂刺狂砍,彷彿野獸撕咬般收割性命。一時間,漢軍將士斷肢殘臂橫飛,血霧衝天而起。在極短的時間內,他們的死傷就超過了此前一個多時辰的總和。


  許多將士當場斃命,也有好些將士重傷難忍,發出陣陣慘呼。他們畢竟都是漢軍中精選出的老卒,是皇帝的御前禁軍,鬥志和傲氣都超乎尋常士卒。有些人哪怕被砍斷了一臂一足,或者被戰馬踩踏了身軀,骨骼多處斷裂,也仍然奮身爬起,與曹軍決死肉搏。


  但沒人擋得住那名兜鍪上綴有紅色尾羽的猛將。


  張遼策馬往來賓士,長槍狂舞,所向披靡。


  他並沒有始終處在騎隊最前方,而是瞻之在前,忽焉在後,橫衝直撞,反覆擾亂。漢軍最前沿的刀盾手和長槍雖然竭力密集排列,卻始終沒能恢復原先緊密勾連的狀態,將士們連續兩次勉強恢復方陣,隨即又被張遼一擊而破。


  幾名將士揮動刀斧貼地掩殺,試圖砍斷他坐騎的馬腿,卻遭張遼的從騎刀砍槍刺逼退。


  這時候曹軍騎隊如同洶湧海浪,一波又一波地往曹洪鑿出的缺口內猛衝猛殺。缺口之內,張遼如海中的惡龍,所到之處興起風浪,拍擊搖搖欲墮的岸上礁石。


  缺口之外,張遼之兄張汎在前,張遼之子張虎在後,率部戮力衝殺。張汎手持長刀,不著兜鍪,披頭散髮的叱吒呼喝,反覆向前。而張虎斷後,領了百餘名射手,在馬上開弓搭箭往漢軍陣中亂射,竭力壓制漢軍陣中諸多使用長弓、角弓的射手。


  兩千人馬,八千條馬腿奔騰,捲起塵土漫天,動如雷鳴,聲勢驚人。每一次展開衝擊,人馬都縱聲呼嘯,與最前方的張遼呼應。戰鬥從一開始就進入了白熱化的局面,再也沒有退出過。


  此時便看出了新型連弩的問題。早前的連弩若到了關鍵時刻,裝一支、兩支弩矢就能發射,緩急之時足以應變;而新型連弩非得完整安裝矢匣,總體來看固然節省了時間,可現在殺神蹈陣,連弩卻不能使用,只有一些射手用長弓零星射擊。


  這可如何是好?


  向寵只覺得弩手們的動作太慢,慢得他恨不得親自下場,奪過一把連弩來自己安裝。


  那當然是不行的,他的動作,比那些訓練有素的弩手慢多了。


  頃刻間,張遼所部已經突入陣列數十步,撞上了第三撥迎上去的方陣。


  數十步的距離,已經十分駭人。如果將步卒的陣列視作堤壩,那決定堤壩能堅持多久的,關鍵就在於那些小小縫隙。任一處小縫隙,都可能迅速引發一場可怕的大崩潰。而數十步的距離,豈止一個小縫隙?稍有不慎,大局傾覆就在瞬間!


  漢軍后陣只有兩千五百多人罷了,陣列的規模不大,也並不厚實。數十步的缺口,距離向寵便不遠了。


  向寵身邊幾座戰鼓隆隆擂響,鼓聲震得他聽不到任何聲音。他眼看著己方兵卒不斷倒地,又不斷有人補上位置纏鬥;眼看著有將士縱身飛躍,抱住了曹軍騎士落馬,在地上連連翻滾;眼看著地麵灰白色的雪被踏成黑色,再變成黏稠的紅褐色。


  向寵咬了咬把,拔刀在手,預備催動本陣五百餘人向前。身邊兩名屯將勸道:「丞相併無軍令,虎賁將軍怎能輕動?我二人先去阻他一阻!」


  兩名屯將也都是益州軍中的著名勇士,原本在張任軍中為先鋒的。他二人各領二十餘名甲士順著橫平豎直的陣間道路狂奔,須臾趕到戰線,覷一個機會,同時向張遼猛撲過去。


  然而張遼輕提韁繩,戰馬忽然向前一竄,他順勢揮動長槊斜劈下來,銳利的鋒刃割斷了一將的喉管,連帶著把脖頸砍斷大半。


  滾熱的鮮血從傷口處噴射出來,像是在空中猝然抖開一面鮮紅的絹帛。張遼敏捷地側身,讓過鮮血潑灑,免得視線被阻礙,隨即身體憑藉本能稍稍後仰,又躲過另一將斜刺里扎來的長槍。


  兩人距離太近了,張遼手中的長槊被格在外圍,完全施展不開。他毫不猶豫地鬆開手中長槊,轉而抓住長槍猛力一奪,待到奪過長槍,隨即用槍柄用力回搗。槍柄正正撞在屯將的胸口,只聽得甲胄鐵片碎裂的聲音,那屯將倒飛出幾步,昏死在地。


  周圍曹軍騎士興高采烈,連聲大喊:「將軍威武!」


  一人催馬向前,俯身揮刀,將倒地的屯將砍死。


  向寵身後五十餘步,便是諸葛亮豎起主將大旗的高地。


  「這張遼,簡直有若鬼神一般!」馬謖眼看此情此景,倒抽一口冷氣,額頭冷汗熱汗齊下。他急轉身,向諸葛亮道:「丞相,得讓柳休然上了!」


  諸葛亮搖頭:「不要急。」


  「丞相!」


  諸葛亮加重語氣:「現在急的是曹軍!他們愈是急躁,我們愈不必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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