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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七十章 弒君(上)

  幾名侍從們面露難色。


  劉備自嘲地笑了笑,隨著體制漸漸完備,原來那個彷彿和氣老兵的玄德公形象漸漸消褪,而代之以威嚴的漢中王形象。自從魏延、傅肜那一批人離開自己身邊,代替他們的扈從們雖然都是各州年輕俊彥,有文武兩途的才能,卻總是莊重自持,不敢說錯一句話。


  想要和這些年輕人討論如此敏感的話題,也實在是為難他們了。


  他加鞭催馬回營,召集了身邊隨侍文武商議。


  眾人意見不一,有贊成遣人弔唁的,說道:「曹操雖為逆臣,可逆臣也是臣,他終究仍是漢家的魏王、丞相。他曾說,設使天下無他,不知幾人稱帝,幾人稱王……此語雖然狂悖,卻也有幾分落在實處。此等人物更與王師鏖戰數年,不處下風,堪為我方的強敵。對此輩,可以痛斥卻不宜羞辱;羞辱他,便同於羞辱我輩。而其人既已病亡,加以存問方顯氣量。」


  「再者……諸位可知,荊襄、關中兩地的作戰,動用兵力二十萬,民父勞役倍之,統計幾處戰場的將士損失,只戰死者就已超過兩萬,傷者不計其數。而每日里消耗的糧秣物資,也是如山如海。考慮到我們控制涼州以後,要經營當地,又有巨額的投入。此戰之後,曹氏固然衰弱不堪,我方也至少要兩三年的休養,才能鼓勇繼戰。這時候若通過弔唁,稍稍緩和兩家的關係,也是妥當。」


  說這番話的,是一向溫和敦厚、慮事周密的習禎。


  劉備微微頷首。


  也有人反對弔唁的,當場昂然而起,說道:「臣聞漢賊交爭,其勢不兩立。曹賊縱然在世,我們也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恨不能以斧鉞加其身。反曹、興漢,乃是一體兩面,若不能堅定反曹,便等若是寬容曹氏的篡逆之行,天下人誰還信我們興漢的決心?故而,我不知何來弔唁的道理;我更不知,想要去慰問曹操之死,因曹操之死而心中哀慟的,是什麼樣的人!」


  意見如此激烈的,乃是姜敘。涼州士風之剛健銳利,在此可見一斑。


  劉備臉肌抽搐一下,忍不住肅然坐正。


  他只是念及與曹操的當年舊誼、惺惺相惜,所以突然生出個弔唁的念頭,老實說,提出此議時,並沒想到這其中還有那麼多的道理。


  但這也不錯,同一個問題,不同的人來看,會得出不同角度的結論。身為主君,之所以明者,兼聽也。


  某種程度上,這種辯論爭議的過程,在剖析利弊的同時,也給主君提供了一個了解下屬眼光和立場的機會。由此一來,最終該怎麼做,反倒並不特別重要了。


  正坐了一會兒之後,劉備稍稍往軟榻上斜倚身體,微微閉目,仔細聽著。直到部屬們的討論之聲漸低,他睜開眼,微笑著環視所有人:「這不是什麼大事,今日且商議到此。諸公所言,皆有深意,我一定會深思熟慮,再作決定。」


  當下眾人行禮退下。


  帳中惟有一人不去。劉備笑問:「孝直可有良謀以教我?」


  這場討論進行到一半的時候,法正才來。


  通常來說,法正碰到這種群臣各有所執的時候,總會當仁不讓發表意見。他的見識、判斷都超出同儕,又身為尚書令護軍將軍,深悉軍機大政,常能說得他人啞口無言。但這次他來,卻只安靜端坐,有些奇怪。


  最近幾日里,針對長安曹軍的軍事應對,主要由張飛、法正兩人負責。


  張飛本部在藍田設營,以右將軍的身份統轄諸軍,而吳懿、張任為之輔助。法正除了擔任軍事上的參謀,另外還兼領關中的民政,發揮他扶風名士的號召力。


  另外,近來法正還忙於策反藍田至武關一線的駐守曹軍,以圖完全打通關中到荊襄的聯繫,前日里,劉備剛給了他十數份詔版文書,允他直接除授二千石以下的軍職若干,今日此來,是有了結果么?這麼快?

  聽得劉備詢問,法正奉上一份書簡。


  「弔唁曹公一事,不必急於一時。」


  「哦,那眼前有什麼急事?」劉備接過書簡。


  「好教大王知曉,武關曹軍雖然尚未正式降伏,卻已經動搖異常。前日里他們就已放開關禁,使荊襄與關中的訊息傳遞通暢無阻了,荊襄輕騎經武關至藍田,只需八百里路程,便可將最新的軍情奉於大王駕前。」


  「這是好事啊。」


  「因為訊息暢通,今日早晨我收到了荊襄方面遣人送來的急報。上面說,曹彰駐在宛、雒一帶,又新生出一樁大事來。此事關係重大,更直接影響今後我方的大政。」


  「如今大局已定,還能有什麼大事?」劉備啞然失笑。


  這幾日,他因為曹操之死而百感交集。但同時,也有提數十萬眾大戰破敵,終得兵臨舊都的激動和狂喜。他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常顯睥睨之態,彷彿這天下再沒有什麼難事。


  可笑了兩聲,卻見法正的臉色凝重異常,彷彿他說的大事,真的非同小可?


  劉備連忙抿嘴,正色觀看文書。


  下個瞬間,劉備大驚失色。他一下沒坐好,先歪倒在榻上,然後又猛地挺腰站起,拿著文書的手都在發抖:「什麼?這……這……怎會有這樣的事?孝直,這可開不得玩笑!」


  法正躬身道:「大王,這樣的事,我便有十個膽子,怎敢開玩笑?」


  劉備連喘了幾口氣才回座,把軍報攤在案几上,仔仔細細地又看了兩遍:「也就是說……也就是說……」


  他嚅囁了幾句,竟沒把話說完。


  法正替他把話說了出來:「皇帝失蹤了,是在兩軍會戰的荊襄沙場上失蹤的。」


  劉備狠狠地瞪著法正。


  法正卻轉身,看帳外無人接近,再折返回來:「曹操南下時,打著要在南陽登基踐祚的旗號,故而沿途以麾下精兵挾裹皇帝同行,哪怕是後來急速南下與我軍對戰,也始終挾持皇帝,須臾不離。一個月前,曹操的武衛、中堅營和五校精兵,都在淯水以東被我軍一擊打散,曹操回返路上病逝。而曹彰到新野收攏諸軍,緩緩退到宛城,才發現沒了皇帝的蹤跡。」


  說到這裡,他看了看劉備的神色,才繼續道:「關羽、雷遠二將遣人往宛城探察過,確認這消息無誤。」


  劉備探出雙手,按住案幾,眼神彷彿失了焦距。


  他喃喃地道:「皇帝在戰場上失蹤?這豈不是說,有可能……」


  「兵荒馬亂之際,哪裡說得清楚?皇帝很可能在戰場上為亂軍所弒。動手的,或許是曹軍潰兵,或許是……咳咳,或許是我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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