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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出戰

  鹿門山脈向東南綿延,以排山為門戶。在排山以東,山勢漸趨平緩,低洼地之間,有一道道隆起的土崗相隔。土崗向東延伸數里或十數里后,徐徐湮沒與原野之中。而在土崗盡頭,每隔數里或數十里,又有貓子山、寨子山、大觀山、龍王山等小丘,可以一直綿延到綠林群山。


  洪水過後,這些小丘一時間成了湖泊中連串的島嶼,陸陸續續彙集了從大水中掙命而出的曹軍將士們。


  此後數日,交州軍乘舟而來,曹軍殘部一一被包圍宰割,或死或降。待到大水緩緩退去,曹軍各部洶湧南下反擊。交州軍在重將賀松戰死之後,不再正面匹敵曹軍,隨即化整為零,順著這綿延山勢向東南方向且戰且退。


  這時候乍看局勢,月前荊州、交州兩軍聯兵北上的形勢,已經被迅猛打破。朱靈和曹休都已經派出得力部將,各領兵將一路向東,壓得交州軍連連潰走。兩支兵馬聲勢甚大,控制的區域愈來愈廣,隨時能與控制隨縣一帶的夏侯尚所部聯繫上。


  但水勢再怎麼消退,起伏的高地之間,仍有大片沼澤為污水泥濘渚留,連帶著水裡的屍體腐爛發臭,氣味叫人無法呼吸。


  曹軍所過之處,難以汲水、難以生火、難以安排食宿、難以排開隊列戰鬥。他們對這片區域的控制,也更多體現在輿圖上。落到實處,他們也只是滿目瘡痍、淤泥厚積的荒殘土地上,一小簇一小簇艱難行進的軍隊罷了。


  在這種環境下,有時候一道既不很高,也不陡峭的土崗,都會成為行軍的阻礙,曹軍的斥候們更不可能覆蓋整片區域。


  事實上,要用為數不多的斥候覆蓋廣闊區域,本來就是難題。如何有效地利用斥候的兵力,辨明哪裡需重點查探,哪裡只需略微注意,靠的是將領的眼光。而將領的眼光所向,又會受到敵軍的影響。


  因為交州軍始終向東面且戰且退的緣故,這批曹軍的注意力就始終擺在東面。哪怕從昨日開始,交州軍的余部忽然就失去了蹤跡,曹軍一時並不能作出反應,仍然竭力向東搜索。


  與此同時,曹休本人的注意力,則全在淯水水口的鄧塞。至於于禁、朱靈等將,更不敢對關羽稍有疏忽。既然曹休在鄧塞之東,曹真、張郃等人在鄧塞之西,那麼于禁、朱靈一定會全速趕到鄧塞以北的鄾城和鄧城。


  這一來,曹軍的控制區域中,難免存在盲區。


  這個盲區就在雞鳴山。範圍並不大,但足夠雷遠所部暫時存身了。


  雞鳴山位於貓子山、寨子山、大觀山、龍王山等小丘掩護之後,本是個無名的山包。數年前關羽與樂進作戰,領水軍夤夜上溯至附近,欲擇一山頭紮營,孰料夜半雞鳴,引起了曹軍警惕,不逞而退。


  這座山頭從此便被喚作雞鳴山。曹休進駐鹿門山以後,在此地設一小寨,駐留三五百人。後來交州軍大至,立時便奪了此寨。


  此後旬月,曹軍與交州軍在北面連日糾纏,戰線一直向東。而雷遠本部的輜重、糧秣等,其實一直都擺在雞鳴山上。


  這一日晚間,此前被交州軍遣出的斥候、哨探,陸陸續續折返回來。在夜色中,他們有的策馬疾行,有的憑雙腿狂奔,有的以哨音傳訊。他們並不了解戰局的整體狀況,可是沙場錘鍊出的本能,讓他們不約而同地感覺到了,這次傳遞的消息意義不同。


  風從林梢拂過。


  雷遠翻身坐起,將幾分軍報一一看過。


  有些是前方哨騎手寫傳回的,有些是句扶親自謄寫的。無一例外,都很簡短,而內容是一樣的。


  帳幕外,東方的天空已經顯出一抹魚肚白。


  見雷遠遲遲不語,句扶問道:「將軍?」


  「傳令軍議。」


  句扶感覺到將有大事發生了。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灼熱的眼神,連忙俯首:「遵命!」


  須臾間,各營司馬以上軍將齊至,合計四十一人。


  交州軍初過漢水時,營司馬以上的軍將共計五十七人。連日鏖戰,戰死者和重傷不能再戰,轉運往後方者共有十六人。營司馬以上軍將尚且如此,普通將士的折損也很嚴重。終究大軍數次聚散,幾番惡戰,並不容易。


  然而一支部隊的堅韌,就在此時表現出來。眼下四十一名軍將聚集,彼此互相對視,絕大部分人斗很疲勞、很狼狽,有不少人帶著傷,乃至甲胄不全。可他們的眼神中依然躍躍欲試,即便如馬忠這等穩重幕僚,也掩蓋不了激動神色。


  侍從閻宇直接在地面鋪開譜圖,雷遠半蹲在輿圖之前,眾將圍攏。


  雷遠的手指在輿圖上的鄧塞輕輕一頓,然後取了筆來,在淯水東西兩面,各畫了一道粗重弧線:「過去旬月,關君侯已一己之神威,替我們吸引了敵軍大部在淯水以西。我們過去十日鏖戰,也吸引了曹軍相當兵力,直過安昌。聽說昨晚已經快到隨縣了,對么……」


  「正是。」


  王平站在雷遠的對面,探手指點:「曹休派往東面的,是曹仁長子、武牙將軍曹泰。其部下合計約有七千餘人,大體沿著瀴水南岸行進。朱靈部下校尉路勛所部約莫五千人,前日經過的安昌。這兩部下屬,又有分佈各處,意圖掃蕩我軍的零散兵力,無法計數。」


  他半蹲下來指點,外圍一圈人其實沒法看清他究竟指點在何處,不過這些信息眾人早就瞭然於胸,此刻只是最終確定罷了。


  馬岱站到雷遠之側,俯首凝視輿圖。


  他的心細,注意到雷遠所畫的兩條弧線中間,有一塊空曠區域,但卻被雷遠用筆墨塗抹了好多回。下方一處,是雞鳴山;上方一處,是拒柳堰。兩地之間,劃了好幾條行軍路線。


  他頓時想到了什麼,卻又不敢說,於是指了指拒柳堰:「將軍,那裡有什麼?」


  雷遠咧了咧嘴,目光中多了幾分深長意味。


  他先不回答,轉而起身。


  雷遠在日常生活中,是個絕無架子的人,從不看重繁文縟節。但數年來,他從一個窮途末路的豪族首領,硬生生廝殺成堪為漢中王麾下鼎足的強大軍事集團首領,這樣的傳奇經歷自然便賦予了他出眾的威勢。


  當雷遠起身,幾乎所有人都肅然屏息。


  「我軍數萬之眾北上,有鷹揚虎視、威凌楚城的勢頭,然而廝殺至今,殺敵最多的卻是一場大水,我們這些持槍矛的武人,只能且戰且退,潛藏聲息。這樣的情形,諸君滿意么?」


  眾人皆道:「不滿意!」


  「交州英傑一時狼狽,荊州武人卻能攻取襄陽、威震群狡,關君侯僅以疲兵渡漢水,抗衡曹氏中原、河北之兵。有此比較,諸君日後回返交州,可還能鼓勇與同僚、家人吹噓么?」


  眾人厲聲道:「這是羞恥,哪裡還好吹噓?」


  「我軍上下,皆袍澤弟兄,雖無血脈關聯,卻親如手足。他們的歡悅,便是我的歡悅,他們的痛苦,也一如我的痛苦。然而,廝殺至今,我們的手足折損慘痛。自賀松以下,死者數以千計。這是我從軍以來,罕有的失敗。想到他們生時的音容笑貌,想到日後回返交州,要面對他們妻子家人的期盼,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整夜整夜地自責。想到竟然沒能為他們復仇,我更是羞愧難當。卻不知,諸君也有同樣的感受么?」


  眾人無不憤然。


  寇封、吳班、雷銅、丁奉等將當即出列,單膝跪地。他們身上的甲胄鏗鏘,發出清脆的聲響。


  寇封拔出繯首刀,刺臂出血:「將軍何必自責?將士折損,皆我等之罪!唯請將軍下令,我等願決死破敵,為賀將軍復仇,為將士們復仇!」


  諸將應聲皆道:「願決死破敵,為賀將軍復仇,為將士們復仇!」


  雷遠手握劍柄,將長劍抽出半截,劍光如寒潭碧水層層蕩漾,又如一道青色的虹光掠過。


  他持這劍作戰,已經九年了。雖說一向都注意保養,但劍鞘、劍柄上的佩飾難免顯得陳舊,惟有百鍊精鋼打造的鋒刃依然銳利異常。


  「既如此,全軍隨我出戰。」


  雷遠收劍回鞘,用劍鞘再指輿圖:「目標便是拒柳堰。」


  眾人的高亢情緒稍稍一滯。


  馬岱忍不住又問:「拒柳堰那邊,有哪一名曹營大將駐紮么?」


  「非是曹營大將。」雷遠環視諸將,嘴角露出一絲銳利的笑容,彷彿很愉快:「是曹操本人。」


  眾將靜默半晌。


  半晌之後,數十將校齊聲狂喊:「出戰!出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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