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百四十八章 真假
當年雷遠比照各地的山川城池製作沙盤,帶著部屬們在沙盤上推演作戰。這個習慣如今已經流傳甚廣。
沙盤較之於輿圖,雖然攜帶不便,但畢竟更直觀,更能真實滿足戰時推算。故而地位較高的將領身邊,往往會帶著幾個。
關羽床頭這個,便是請了交州軍府中有經驗的高手匠人所制,極其逼真。而且是用了六塊拼接而成,搬動甚是容易。
通常來說,這個沙盤只用於關羽自家盤算。這會兒讓關平一同參與,倒不是說關平的用兵有什麼長進,而是因為他能從政治角度分析問題,便不再是棋盤上橫衝直撞的棋子,而開始擁有棋手的素質,上了一個台階。
關平喜滋滋地捋著袖子,將沙盤一一擺放到床榻之間。
自上而下看,可見沙盤上用紅色和黑色的小旗分別代表曹劉兩軍的布置。較之於前兩日,兩色小旗越來越逼近了,好像兩頭巨獸對峙著緩緩接近,都在等待機會給予對方致命一擊。
他又注意到,在襄陽附近,諸多黑旗的位置經過多次調整,以至於用小米黏合成的沙盤底板,被戳出了許多小洞。最終這些黑旗分佈在襄陽城周邊的山地。從萬山、硯山到漢水東岸的鹿門山上,皆有標識。
「按照此前打探過到的信息,曹軍意圖置重兵於襄陽,阻止我軍進一步北上。另外,又將增設兩處工事,以壓制我方的水軍優勢。其一是經萬山、解佩渚一帶越江的浮城、浮橋。憑此,曹軍可以源源不斷地調遣兵力充實襄陽,把襄陽當作一個消耗我軍血肉的屠場。其二是漢江以東的鹿門山下江邊營壘。據稱,曹軍會在此地安排五百架發石車,由此對我方的水軍船隊造成巨大威脅。」
說到這裡,關羽從榻邊取出一卷鬆鬆的絹帛。
關平知道,關羽素日里思忖兵事,想到什麼便隨手記之,待到用時才能信手拈來。只不過,這兩年裡記事的字體似乎越來越大了點。
關羽翻開絹帛,找到其中一部分,沉聲念給關平聽:「相關的軍情,系我們通過抓捕曹營軍官、士卒拷問,又派人裝作漁民、獵戶潛伏刺探。前後動用了二十餘批人,安全折返的有十五批;其中得到確定消息,或者親眼目睹曹軍準備的,有六批人。包括賀松有下屬抓住了曹軍的營司馬,拷問出的情況一如這沙盤所示。」
他將絹帛收回,繼續道:「昨晚我讓楊威公出面,審訊了你此戰中俘獲的降眾。其中地位較高的,有都尉兩人,行軍司馬一人,他們所招供的,大體與之前打探的情形相同,還確定了發石車營地的位置,就在鹿門山以西。若曹軍果然如此布置,坦之,你會如何應對?」
這問題,關平在心中盤算已久。
他先搬來一盞油燈照明,隨即指畫道:「父親,曹軍在荊襄與我們鏖戰多年,彼此的優劣,都很明白。曹軍利於虎騎縱橫於陸,而我方則利在艨艟橫行於水。彼此互相奈何不得。今年入夏以來,荊襄各地多雨,想必又是我軍水師逞威之際。而曹公此舉,便是要憑藉陸上優勢來壓制我們的水上優勢。那浮城、浮橋的規模如何,發石機的威力如何,我未目睹,不敢斷言。但曹軍既然做了如此重大的安排,想必有他的道理。故而,不可不防。」
關平探手指點鹿門山以東的區域:「若我用兵,當遣一支有力兵力自宜城渡過漢水,一來掩護舟船,二來伺機向北攻擊敵軍的發石機營地。發石機這種東西,粗笨巨大,裝配和移動都很不便,但要破壞,其實很容易,只消殺入敵營片刻,必能將之一掃而空。」
關羽問道:「若曹軍以重兵把守營地,我軍攻之不下呢?」
「此地關係到航線安危,非得拔除不可。若曹軍動用重兵把守的話,我便先派大軍壓制鹿門山以南的霸王山一帶,大張旗鼓,吸引曹軍的注意力。當曹軍南下來戰,我或以精兵抄截蘇嶺山,或發水軍走舸、輕舟,趁漲水時迫近營地,一樣可以掃除投石機的威脅。」
「若曹公早有嚴令,勒令曹軍嚴守不動呢?」
關平思忖半晌:「那就只能動用真正的重兵集團,橫截鹿門山的西北方向,阻斷曹軍自新野、蔡陽一線發動補給的路線,做出猛攻鹿門山曹軍,意圖聚殲的姿態。這樣的話,或者鹿門山的曹軍主動撤退,或者南陽曹軍急速南下支援,與我大軍野戰。」
「野戰破敵,便是我方所願,那肯定要比猛攻襄陽堅城要划算些,對么?」
「正是。」關平一笑,知道關羽此刻所說,便是適才自己講究的。當求取最划算的勝利,而不輕易與敵人作消耗戰,虛擲多年來積攢起的忠勇將士。
關羽點了點鹿門山以北的這塊區域:「然則,若動用大軍在此野戰,也有礙難。」
這些年來,荊、交兩州藉助益州與涼州的貿易,獲得了較多的戰馬,但總體來說,大軍仍以精銳步兵為主。
鹿門山周圍林谷深邃,頗適合步卒往來廝殺。如果荊州軍出動數千乃至萬餘人的部隊圍攻這片山區,那很合適。
但若按照關平的意思,要動用大規模的兵力,往鹿門山以北謀求野戰的話。隨著軍隊控制區域將會擴大到迫近蔡陽一帶。蔡陽縣以南雖然地勢低洼,卻多丘陵崗地,正是曹軍鐵騎適合發揮的區域。
原因很簡單。如果在是平原地帶,騎兵固然能疾馳狂飆,但沒有起伏地形遮擋,騎兵的調動遠遠就能發現,荊州軍結陣恃弓弩而戰,並不懼怕。偏偏這等丘陵崗地間,因為有地形阻擋,很難提前發現騎兵調動,步卒要結陣、據守的時間就會緊張。
在這種地理環境下,大軍要與強敵爭衡,非得有一支可靠的騎兵作為輔助才行。
荊州軍成建制的騎兵部隊惟有一支,全在關羽的直屬,不適合單獨派遣到襄陽北方使用。除此以外,兵力足夠而又戰鬥力足以與曹軍鐵騎抗衡的,就只有靠雷遠麾下的騎兵了。
換一個角度想,除了關羽以外,有資格統領大軍,與敵軍主力展開大規模野戰的,也只有左將軍雷遠。
想到這裡,關羽問道:「續之此刻在哪裡?」
「當在漢水的軍船上。」
「派個人,快快去請。」
「是。」關平立即出外,召了一名扈從,讓他先請主簿廖化來。
皆因雷遠如今身份不同,哪怕關羽相召,只派一名軍使也太過失禮。這陣子往來兩家軍中的任務,都由廖化負責。廖化就在隔壁不遠的軍帳,過來見了關平,領命匆匆去了。
當關平折返中軍帳時,卻見關羽若有所思,背著手在帳內轉了幾圈。
「坦之,曹公的謀划,就這麼容易被我們看透?」
關平一愣:「父親的意思是?」
關羽皺眉再想了片刻:「會不會曹公故布疑陣,其實另有圖謀?以曹公用兵之老練,豈不知事以密成、語以泄敗的道理?他在襄陽周邊的布置,為何不做遮掩?如果他真的決心憑此來壓制我們的水軍,那不應該竭力哄騙我們,以求戰時奇效么?可他就這麼大肆宣揚,以至於我軍的細作能夠輕易探察出來?這不是憑空給了我們從容應對的餘地么?」
「父親的意思是,曹公故意散播了自家的軍事布置,是專門給我們看的?」
「你說呢?」
關平蹲在沙盤便想了想:「或許,其中有真有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