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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百章 代漢

  劉備神情一動:「軍師的意思是?」


  諸葛亮又不回答。


  他凝視著輿圖,有時走動幾步,再盯著看。


  廳堂很大,輿圖也大。燈火搖曳,只照亮了正席和席前的案幾,並不能打亮每一處細節。


  劉備回頭張望了下,撩起一旁的帳幕,探手取來油燈。法正慌忙接過,小心翼翼地端著,為諸葛亮照明。


  在漢中王麾下,份量與主君幾乎同等,而能對一切軍政事務做出決斷的,就只有諸葛亮一人而已。雖然護軍將軍、尚書令近來權勢漸盛,在不少人眼裡,法正的嘴臉也愈發難看,但法正本人還是很清醒的,從來不會擺錯自己的位置。


  足足過了一刻,諸葛亮吐了口氣。


  「軍師?」劉備問道。


  「不是南郡,也不是漢中。」諸葛亮喃喃應道:「是人。」


  「什麼?」眾人皆問。


  諸葛亮稍稍退後一步,持著羽扇,從漢中、房陵、南郡、江夏,一直劃到為豫章郡江北屏蔽的蔪春郡。


  「自赤壁戰後,曹公的力量就再也沒能真正地越過這條線。這其中,固然緣於大王崛起之勢無可抑制,也緣於曹氏政權的力量極限就只在此。」


  「曹氏政權的力量極限?」


  「是,無論曹氏對地方的管治能力、能夠遠離本據的精銳部隊數量,還是支撐大軍作戰的糧秣供給後勤體系,能支撐的極限就到這裡。一旦越過這條線,無論他們的決心多麼堅定,投入的力量多麼充足,其兵力、士氣、物資都只會不斷下滑。如果一定時間內不能取得決定性的勝利,就只有被迫撤退一途了。」


  劉備點了點頭,神色又稍稍黯然:「我們也一樣。」


  「誠如大王所言。」諸葛亮微微躬身:「如今南北兩分之勢分明。無論我們還是曹氏,只要自身不亂,依託這條線南北的山水形勝,攻或者不足,守卻綽綽有餘。」


  劉備和法正一齊頷首,都有同樣的感受。


  「既如此,我們與曹氏的爭雄,目標已不在地,而在人。無論曹氏和我們,要做的都是休養生息,然後發動野戰;通過反覆的、短促的野戰殲滅對方中軍重兵,進而摧毀對方的信心,動搖對方的統治基礎,然後才能談攻城掠地,而最終在某個時間點上……」


  他斜揮羽扇向下,做了個堅定的姿勢。


  劉備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軍師的意思是,攻城為下,伐兵為上。這確是兵法的至理,然則……這和我們當前的局勢,有什麼關係?」


  「曹操如想主動發兵攻來,最好的辦法應是東西兩路齊發,分道並進,以漢中方向為牽制,而力圖打南郡一個措手不及。」


  「不錯。」


  「可現在,只有區區馬超在西陲奔走,曹軍主力雖有調動的信息,終究動向不明。以我料來,只有一個緣故。」


  「什麼緣故?」


  「曹操的目的,就是讓我軍各部提前警惕備戰。而他自己,則趁這個時機準備釣餌。」


  「釣餌?」


  「不錯。他定是算計清楚了準備釣餌的時間,與我軍各部集結備戰的時間,他希望一旦釣餌完成,我軍便能立即行動,然後撞入到他事前準備好的戰場上。」


  「軍師的意思是,曹操這是要重複關中之戰的局勢,先吸引我們主動出擊,然後在他的領地上,發揮兵力優勢,野戰擊退我們,再一路追擊,擴張戰果?」


  「是。所以我覺得,曹操的目標既非南郡,也非漢中。他的目標是人,是天然被地理條件分割為兩塊的我軍主力某部。」


  諸葛亮的這個猜測,是很有道理的。


  漢中王佔據南方四州,日日整軍經武,慨然有飲馬河洛之志。若曹操坐等漢中王來攻的話,或者漢中王出關中,或者荊州之眾北上襄陽、樊城,在東西兩線都能進退自如;而曹軍的精銳中軍往來應付,便等若將主動權拱手讓出。


  但要讓曹軍南下,曹軍更沒有把握。


  畢竟漢中是天獄,夏侯淵的敗績再來一次,曹軍承受不起;畢竟江陵是堅城,曹仁的敗績再來一次,曹軍也同樣承受不起。在這兩地,曹公已經失去了夏侯氏、曹氏親族名將中最出色的兩人,失去了苦心積攢起來的將近十萬精兵。而曹休、曹真、夏侯尚等後繼者能有二將的幾成水平,至今尚屬未知。


  若玄德公本人處在曹公的位置上,設身處地的想,他也為難。


  進攻沒有把握,防禦顯失主動。


  兵法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可這時候,攻守都難免致於人,怎麼辦?

  辦法就是諸葛亮此時的猜測:主動提醒對手、誘使對手來攻,擺開己方的預設戰場,實現主動權的轉移。


  對諸葛亮的這個推測,董和很是贊同。


  劉備也隨即恍然大悟:「軍師的推測極妙。」


  法正遲疑道:「軍師所說,甚是有理。但,我方在關中之戰後,整整三年持重用兵,絕不輕舉妄動。曹軍有異動,我們集兵備戰即可。他們又能拿出什麼誘餌,讓我們重蹈覆轍,往曹軍預設的重兵戰場硬闖呢?」


  諸葛亮搖頭:「我也不知。」


  「那……」法正皺眉。


  諸葛亮從容道:「我只知道,無論曹氏拿出的釣餌為何,我們的應對都很簡單。」


  董和忙問:「怎麼個應對法?」


  「或曰守,或曰援,或曰攻。」


  董和失笑:「軍師,這也說得太簡單了!」


  「軍師之言甚是!」法正卻已經明白了過來:「所謂守,便是無論曹氏拿出什麼樣的誘餌,只作不理。我們有四州百萬軍民在手,連山帶水,固若磐石;我們不動,曹軍自然疲弊。到那時候,我們或許還能批亢搗虛,痛打曹軍的軟肋。」


  諸葛亮頷首:「不錯。這也是最妥當的辦法。」


  劉備問:「援呢?」


  「曹公,梟雄也。我想,他既然會這樣安排,就一定有什麼特殊的手段,準備了一個讓我們不得不回應的釣餌……這且不議,關鍵是,這個釣餌註定了只能放在一處。」


  法正大步站到輿圖前比劃著道:「曹氏的中軍主力,先後經歷赤壁、漢中、南郡、關中等戰的慘痛損失,一次次地反覆重建。估算當前的數量,至多在三十萬,能夠一次派遣到某個戰略方向的,不會超過二十萬。而其無論在關中還是荊襄,長期駐紮的外軍和州郡兵力充其量十萬。」


  這數字,在場眾人無不瞭然。只在眼前這輿圖上,許多城池標識旁邊便有專門的小字記錄。還不斷跟隨新得的情報調整。


  法正信心十足地道:「與之對應的,我們益州有十萬人;在荊州、交州也有十萬人。這都是兵甲堅利,訓練充足的精兵!」


  「故而,所謂援,便是東西兩軍互相支援。無論曹公的戰場放在哪裡,我們以十萬兵在前為鋒刃,十萬兵後繼趕到增援。縱然不勝,也不至於大敗,至多如三年前的關中之戰,兩方皆損元氣,算個平手。」


  「攻呢?」


  「無論曹軍要打哪一路的十萬人,他們得把二十萬的中軍完全投入,與地方軍湊成三十萬眾,才有把握!與此同時,我們在另一路的十萬精兵,痛擊曹氏的州郡兵十萬人,更有把握!所以……」


  法正抬高聲音:「攻,便是我們利用曹軍主力集聚一地的機會,兩路齊攻,必有一路能搶佔上風!曹軍主力在襄樊張網,我們就在襄樊虛作周旋,而另一路往關中殺個天翻地覆;若曹軍主力在關中張網,我們依託深谷關隘與之匹敵,雲長公和續之將軍,就能兵進許都!」


  諸葛亮頷首。


  劉備拍了拍腰間劍柄。


  董和忍不住問道:「馬超呢?」


  法正蔑視地道:「若大王有意再度進軍關中,我覆滅馬超之眾,易如反掌!」


  法正是多有奇計之人,沒有人懷疑他的信心。


  眾人不由自主地抬頭再看輿圖,這副輿圖懸挂在堂上,已經好幾年了。圖雖稍顯陳舊,卻似猶自帶著過去無數次指划戰事的殺氣,而當己方的力量強盛到這種程度,體現到輿圖上數以百計的色彩標識,又恍惚讓人憑空生出敢與戰勝一切強敵的豪氣。


  廳堂外有風聲掠過,激起松濤陣陣。劉備側身傾聽片刻,面色沉凝地道:「兩位的判斷,必定準確。然而應對的策略如何,還是要先看曹公的後繼手段,再看曹軍展現出的實力如何。眼前來說,請孔明和孝直主持局面,先使益州軍各部動員備戰吧!我們積攢了三年的糧谷,能支撐得起!」


  眾人都道:「遵命!」


  劉備邁步出外。


  諸葛亮等人依序跟隨。


  站到檐下時,劉備忽然嘆了口氣。


  諸葛亮問:「大王?」


  「我知道曹孟德拿出的誘餌是什麼了。好傢夥,這還真是讓人……不能不做回應啊!」他沉吟片刻,惋惜地搖了搖頭:「他這是何必?」


  諸葛亮和法正對視一眼。


  這兩人都是極其高明的智者,對敵人的心思把握也透徹。但他們終究不似劉備這樣,與曹操惺惺相惜地敵對數十年,深知這位老朋友、老對手能夠膽大妄為到什麼程度。


  故而劉備先明白過來,而他二人慢了半步。


  一時間諸葛亮和法正都止步不動,只有白羽扇還在一下下地輕擺。


  董和是諳熟庶務的官吏,這時還沒反應過來。他有些茫然地問道:「曹操要做什麼?」


  諸葛亮慢慢地道:「若能統一天下,建立前所未有的事功,或許曹操會效法文王之德,以彰天命,以求後世千載竹帛的盛讚。然而,此時天下兩分之勢已明,漢家朝廷對曹操來說,便成了多餘之物。於是他便以此為釣餌,來誘引我們這條認定了大漢的魚。」


  法正嘆了口氣:「估計他會挾持天子于軍中,然後,或於襄陽、或於長安……總之就逼近到我們的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遵舜、禹之軌,以魏代漢。幼宰你想,面對此情此景,我們怎能束手旁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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