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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七十八章 虛言

  漢中王提出的要求,可謂刀刀刺在江東政權的要害,絲毫不留餘地。


  前數項,彷彿以繯首刀剁手剁腳。失去荊州和交州的領地,江東便喪失吳侯繼業十餘年來的一切擴張成果。從此以後,江東的威望和實力都被打入塵埃之中,徹底喪失天下鼎足的地位。


  后兩項,則彷彿以小刀子割肉。漢中王若控制住鄂縣和柴桑,就等於扼住了大江和鄱陽湖口,隨時可以截斷贛水流域廣闊平原與丹陽、吳郡的聯繫;隨後他們又能打著清剿山越的名頭,隨意出入豫章、廬陵、鄱陽三郡,一面攫取利益,一面興風作浪。


  江東政權因其特殊性,對地方的掌控素來酷烈。諸葛瑾毫不懷疑,荊州人一旦大舉往來這三郡,頃刻間必生變故。到時候漢軍隨便找個理由,先截斷鄱陽湖口,再威逼三郡,取之易如反掌。


  若三郡有失,吳侯還能剩下什麼?

  江東政權豈止不再是天下鼎足,簡直就如釜底游魚!


  到那時候,漢軍的利刃就逼到了江東人的脖頸,誰能保證漢軍不再進一步?江東確實還保有十餘萬大軍不假,但那彙集了諸多豪族部曲,並非吳侯所能隨意指使。到那時候,江東人還願意為江東政權廝殺么?


  難道能指望再來一個赤壁?

  漢軍早都已經過了江了!在江上放一百把火也沒用!


  諸葛瑾心痛如絞。


  當年他出仕江東,是因為吳侯少年統業,志氣逼人,彷彿是能安定天下的英主。到現在,十七年過去了,吳侯沒有變,江東的部屬們也盡心竭力了,但如果答應了漢中王的要求,吳侯還能有志向可言么?江東的部屬們此前那麼多年的努力,此後的效忠,又是為了什麼呢?


  「孔明!」諸葛瑾下定了決心。


  他向諸葛亮微微頷首,坐正了身軀,沉聲道:「此番江陵之戰,雖出於曹氏的煽動、欺騙,但責在我方無疑;既已失敗,我方也做好了付出代價的準備。然而,我雖不能奮身出命,為主君疆場殺敵,卻也不至於答應這種條件,坐令國家傾覆、主君受辱!若孔明一定要我帶回這樣的文書,不妨喚甲士入來,斬我首級,將之與文書一同送回吧!」


  說到這裡,諸葛瑾激憤難當,鬍鬚顫抖。


  諸葛亮感覺到了兄長眼中強忍著的情緒。他握著羽扇的五指越來越用力,以至於指甲嵌入了掌心。他從來沒想過,兄弟至親之間,竟然要說出「斬我首級」這樣的話。可此時此刻,兩人代表了孫劉兩方的利益,又絕容不得退讓。


  他慢慢地道:「我昨日才抵達江陵,卻從江東俘虜口中,聽說吳侯以長子孫登為質,才緩和了曹、孫兩家的關係。以吳侯的神武雄才,兼仗父兄之烈,不思為漢家除殘去穢,卻以骨肉至親飼虎,使之屈膝於漢賊。當時我想,對吳侯這樣有大志的英雄來說,所謂屈辱,莫過於此了。」


  「後來我仔細詢問當日江陵大戰的情形,才知道吳侯以長子換來了曹氏的重將張遼為援軍,企圖憑張遼的數千騎對抗關侯和雷將軍。當時我又想,對吳侯麾下的赳赳將士們來說,所謂屈辱,莫過於此了。」


  「之後我又聽說,那張遼在戰場上阻擊我方續之將軍不得,又發現吳侯進入江陵周邊以後,指揮昏亂,即將自取其敗。隨即張遼竟反戈一擊,企圖挾持吳侯歸北,以吳侯的名義遙制江東。於是我又想,對於馳騁沙場的武人來說,所謂屈辱,莫過於此了!」


  「再接著我巡視江陵周邊,才曉得張遼尚未動手,吳侯發現戰況不利,徑自逃亡。他直接拋棄了數萬部眾,拋棄了為他戰死沙場的賀公苗,拋棄了在江陵城中死戰阻敵的凌公績,拋棄了轉戰江畔,惡鬥到最後一息的呂子明!所以我不得不想,對於統領萬眾的將帥來說……」


  「住口!」諸葛瑾用力拍打案幾,拍得比諸葛亮適才更響亮。


  諸葛亮稍稍後仰,避過被諸葛瑾揮動的袍袖,然後堅持著把話說完:「所謂屈辱,莫過於此了!」


  他凝視著諸葛瑾,眼都不眨一下:「要說受辱,這陣子吳侯已然經歷了很多。我想,兄長雖以此為辱,或許吳侯卻很能看得開,並不在乎呢?此前吳侯舉全吳之地,十萬之眾,尚且不憚自辱;我家大王藉戰勝之威,提一些理所應當的要求,還會放歸潘璋、徐盛等將,何來屈辱可言?吳侯但作權衡,未必不允。兄長何必替貴主多慮呢?」


  諸葛瑾簡直沒法回答了。他捶著胸口,咚咚作響。


  艙門處的帷幕稍稍飄動,有人影晃動。大概是外間的侍從聽艙里大叫大嚷,害怕這兄弟二人動起手來。


  兩人各自坐正。


  諸葛瑾呼哧呼哧地喘著氣,過了好久才平復。


  諸葛亮眼觀鼻,鼻觀嘴地端坐片刻,拾起打翻在船底的杯盞,倒了甜酒奉給諸葛瑾:「兄長,請飲。」


  諸葛瑾哼了一聲,不抬手來接。


  諸葛亮便保持著躬身敬奉的姿勢不動。


  諸葛瑾嘟囔著抱怨兩聲,拿過杯盞,放回案几上。


  此時忽有風過,江上濤生,船隻忽然起伏。諸葛瑾又連忙探出手,按著杯盞,不使其滾落。


  「兄長可知,我主在關中的戰況?」諸葛亮換了個話題,把話語聲也壓低一些。


  「隱約聽說了一些。曹軍勢強,銳騎虎步,看來就連玄德公也很難撼動啊。」


  「不瞞兄長,此番我軍北上秦川,折損頗重。此時漢中王聚兵於南鄭,而麾下諸將各有所議。我身為署大司馬府事的軍師將軍,卻往江陵來與吳侯折衝,其中也有緣故。」


  「什麼緣故?」


  「一來,軍中諸將以為,秦隴群山翻越不易,益州之眾身至關中,便已疲弊,縱能戰勝,事倍功半。故而漢中王有意,重新移蹕江陵,在此統轄三州,直接威脅宛、雒,於兗豫之間決勝負。」


  玄德公要重回荊州?


  諸葛瑾心臟猛跳幾下。他沉吟片刻,問道:「我記得,孔明一直主張,以重兵主力出關中的。如今諸將之議,對孔明可有影響?」


  「這倒不至於。只是,諸將洶洶,中樞官員也多有附和,漢中王果然決定的話,我自然依從,並不會爭執。」


  「原來如此。」


  「另外還有一個緣故。」


  「孔明,請講。」


  「此番關中作戰雖然殺傷甚眾,但終究被迫退兵,參與其中的諸將部曲多損,之後難免還會追究責任,有所貶謫。此時荊州諸將自關侯以下,則大破江東之兵,必得我主升賞。對此,益州眾將頗有不忿,都覺得他們打的是硬仗,而荊州諸將徒以擊敗弱敵為能。」


  聽到這裡,諸葛瑾又想捶胸。他強忍著保持儀態,聽諸葛亮繼續說下去。


  「我來江陵時,已得到我主吩咐,要我以軍師將軍的職權,在江陵集聚交州和荊南等地的糧秣、物資、壯丁,並構建大規模的營壘,作荊、揚之間戰爭持續的打算。」


  諸葛瑾變色道:「孔明,你莫要虛言唬騙!」


  諸葛亮搖頭:「時局如此,我何必虛言唬騙?兄長可知,就在旬月前,益州諸將紛紛上書提議,說益州險塞,攻則不足,守則有餘,只需以少量兵力扼守漢中,足以屏障益州的安全。隨後益州大眾稍作休整,便能聚集精甲勁兵十萬,順江南下,席捲吳會。」


  諸葛瑾失聲道:「這是何等荒謬提議?兵者,國之大事,豈能如此輕佻?」


  「並非輕佻。」


  諸葛亮搖了搖頭,再度壓低了一點聲音:「兄長當知,漢中王麾下統領大軍的重將,無非前後左右及翊軍將軍。前將軍在荊州、左將軍在交州承擔方面之任,其餘三位都屬漢中王的直轄。」


  「是。這五位,都是忠烈果毅的大將,天下知名。」


  「如今前將軍、左將軍功高勛重,身處中樞直轄的其餘三位難免艷羨。我主對此,不能不有所平衡,故而一定會找到某個戰場,使翼德、子龍、漢升三位,都能擬步高跡、獲得立功自贖的機會。」


  諸葛亮再度揮起了羽扇。


  他說:「我以為,這戰場當在荊襄,必挫襄樊之曹軍,漢中王才能放心落足江陵。但兄長若執意不願帶回我方文書,這戰場也不是不可以直接放在豫章、廬陵、鄱陽乃至……」


  「夠了,夠了。」諸葛瑾呻吟般地道:「孔明,你別說了。」


  諸葛亮微微欠身:「那,還請兄長辛苦往返,使吳侯能夠切實了解我主的意圖。」


  諸葛瑾探手取過文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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