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六十五章 芒刺
與此同時,江陵城北面的戰鬥也暫時告一段落。
兩軍接戰時剛入夜。這會兒才過了半個時辰,天色卻已經如同被濃墨潑灑過一般了。
兩軍陣前的開闊地上,松明火把零散拋擲著,將熄未熄的火光映照下,處處都是殘肢斷臂和拋棄的甲胄武器,還有重傷員低聲呻吟著,拖著長長的血跡,在箭矢叢里緩緩爬動,看上去既凄慘,又血腥。
兵法雲,凡戰,以力久,以氣勝。所謂的氣,便是士氣、勇氣、乃至承受傷亡、決死作戰的堅韌不拔之氣。
關羽所部的兵力雖少,氣卻盛。是以在過去這段時間,他們以寡擊眾,連續發動了數次猛烈突擊。
此時清點本方士卒,騎兵傷亡百餘,步卒傷亡數百。
而與之抗衡的吳侯車下虎士和五校精兵,死傷何止三千五千。
吳人只能憑藉舊城城垣勉強立足。半刻之前,還有一部武射吏意圖奔回江津港,與那裡陸續登岸的少量人手匯合。關羽隨即遣出偏師截擊,將他們盡數斬殺。
但關羽的部下們都很疲憊了。步卒們鏖戰了整日,騎兵們也都經歷了將近兩百里的長途奔襲和沿途一次次的遭遇戰,體力漸顯不支。珍貴的戰馬更是體力耗竭。
這使他們很難保持高強度的進攻態勢,於是關羽便將隊伍分成好幾股,輪番休息,輪番發起進攻。
孫權、董襲及其部下們,所以才奇迹般地堅持到現在。
但他們只是苟延殘喘罷了。當關羽再一次進攻的時候,他們必然潰敗。
此時關羽端坐在一塊大石頭上,解開沉重的鎧甲。
左右松明火把照耀下,可見大量的汗水化作熱汽,猛然騰起,以至於他看上去像一個巨大的蒸籠。
在他的身上有多處輕傷,而臂膀上有處傷口一直連到肩胛,血肉模糊,血流不止。有侍從撕下乾淨布匹,幫他仔細包紮了。
關羽伸展臂膀,舉起,放下,握拳再鬆開,覺得好受了一點。他微微頷首,侍從們捧起甲胄,重新替他穿上。
他環顧四周,只見或坐或立的將士們正抓緊時間吃東西和喝水。
激烈戰鬥會導致人的精神高度亢奮,完全忘記饑渴,但巨大的消耗是現實存在的,不因人的感受而變化。所以有經驗的將士哪怕鼻子里充斥著血腥氣,嘴裡沒有一點味道,也會強迫自己吃點喝點。
一時間,咀嚼和吞咽的聲音壓過了原野上的風聲和哀嚎。
關羽剛才已經吃喝過了,這會兒便拄著長刀端坐,稍許休息。
他慣用的長鎩、長槊,都在適才的劇烈戰鬥中損壞了。這會兒正一左一右插在關羽身前丈許。
長鎩的頂端掛著一枚血淋淋的首級,是賀齊的。
而長槊,關羽打算留給董襲。
在半刻之前的一場亂戰中,董襲正撞上關羽。兩人策騎對沖之際,關羽直接折斷了董襲的槊桿,又以自己手中長槊劈斬董襲的頓項。然而長槊鋒刃竟已砍鈍,這一擊只讓董襲落馬暈厥,卻沒能要他性命。
關羽為此深感不忿,故而特地立起長槊,以示虛位以待,此戰必誅之。隨後,關羽取出隨身長刀用以後繼廝殺。
這兩把長刀系玄德公冊拜關羽為前將軍時特賜,采都山之鐵,由蜀中名匠所制。這兩把刀形制高古,較之尋常的繯首刀長出尺許,重愈數倍,刀身上均有銘文「萬人」二字。
鏖戰數回以後,這兩把刀上,都沾滿了江東勇士的血,哪怕適才用軟布擦過,依然透著強烈的血氣。
環坐在旁的許多將士偶爾偷覷一眼,紛紛露出敬畏的神色。至於那些紋面披髮的蠻人,有時候和關羽的眼神一觸,立即跪伏。
雖說嚇唬蠻人算不得什麼本事,但這場景仍然使關羽非常得意。
他沉聲問道:「江陵城中情況如何?」
因為吳軍面臨關羽的威迫,只能竭力麋集成團來抵禦,所以他們對江陵城的包圍,事實上已經完全不存在了。
片刻之前,江陵城中派出了信使,面見關羽。
這信使關羽認得,乃是費觀手下的一個資深都伯,喚作張郊,字北野的。
當即張郊恭敬拜伏,一一敘說關羽離去后城中情形,從吳軍來襲,到潘濬背叛、費觀犧牲,到雷遠入城支援,到闔城死戰殺敵,再到此刻:「雷將軍遣了人手繼續掃蕩城南的吳軍殘敵,另外,已在重整兵力,作野戰準備。」
關羽雙眼微瞑,不喜不怒地聽到了最後,終於「嘿!」了一聲。
他忍不住捋了捋鬍鬚,心想:「真是後生可畏!」
他沉聲道:「你去回報續之,就說,吳軍的後繼人馬隨時將要登岸,請續之緊守江陵,切勿妄動。孫權小兒,我自當破之。」
張郊連忙道:「君侯不必多慮,吳軍的後繼人馬一時來不了。」
「此話怎講?」
「我軍在掃蕩城南吳軍的時候,抓了一些俘虜,聽他們說……」張郊又把東吳水軍在江津港的窘境講了,最後道:「吳人軍船若轉向沱口,怎也要明日上午才能抵達。也就是說,明日上午之前,江陵周邊,任憑君侯施展軍威。」
「我這一把火,竟有如此奇效?」關羽振奮地拍著大腿,哈哈大笑,笑聲在原野上傳出很遠很遠。
「好!好!我明白了!」他起身來回走了兩步,對張郊道:「你告訴續之,需要他出兵襄助的話,我會遣人聯絡!」
張郊恭敬行禮退去。
關羽覺得自己依然口乾舌燥,取了水袋猛灌兩口。
「嘿嘿……」他捋了捋鬍鬚上的水漬,又想:「續之竟然英武到這種程度,真不愧是大王一力委以重任的新秀。荊州局勢這般,如我這般的老人家,竟然要靠年輕人來救場啦?」
想到這裡,他奮然起身說:「那可不成!」
當關羽起身的時候,簇擁在他身邊的騎士們紛紛站起,隨即外圍的步卒們也緊隨站起。在蒼茫暮色之下,彷彿一條盤踞原野間的巨大長龍開始舒張鱗甲,將欲翱翔。
關羽身旁,周倉略微壓低聲音:「君侯,這一次再攻,張遼多半就有行動。」
關羽握持長刀的手掌一頓。
此前己方數次猛攻,距離孫權所在的那座大纛不過咫尺之遙。所有人都相信,只要再加最後一把力,必能斬下孫權的狗頭。
然而廝殺到這個地步,兩軍都很疲弊,於是張遼所部的兩千騎,就成了戰場上最強大的一股力量。
雖然這支騎隊逡巡戰場之外,始終沒有真正投入戰鬥的意思;但正因為其引而不發的威勢,愈發使得所有人芒刺在背。他已經成了壓在所有人心頭的一個沉甸甸的威脅。
偏偏此刻天野昏黑,眾人又難以判斷張遼所部騎隊潛藏在何處。
有不少人推測,待到己方最疲憊的時候,張遼才會忽然殺出。只要能殺死關將軍,曹公這一趟就不虧。
當然,這樣的推測沒法直接與關將軍說。任何時候關將軍都信心十足,全不將任何敵人放在眼裡,眼前的張遼也根本不成問題。
也只有周倉這樣的親近之人,才能委婉提醒一下。
周倉等了等,見關羽沒有答話,又道:「或許,可以調江陵城守軍一部,出城牽制張遼?」
周倉相貌粗豪,看上去是個莽撞武人,其實作為追隨關羽多年的近侍,心思很細,也很知進退。
便如此刻,他建議調江陵守軍一部,而不提雷遠。話語中隱約意思是,畢竟張遼的威脅極大,關羽作為董督荊州的大將,完全可以立即接過戰場諸軍的指揮,統一事權以對強敵。
關羽輕曬一聲。
他將兩柄長刀收回鞘中,沉聲道:「江陵城的軍民百姓付出慘重代價,才巷戰破敵,他們只有比我們更疲憊。讓他們再休息休息。至於張遼……他的行蹤如此詭異,或有緣故。我已讓馬玉去作準備了。」
周倉不明白關羽的意思,小心翼翼地問:「無論有何緣故,總不會坐視我們打贏這一場?」
關羽正思忖間,忽然自扈從手中取過一支松明火把,大踏步走到人圈外側。
下個瞬間,有密集的蹄聲從夜幕中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