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九十九章 家人
那婢女小跑回月洞門邊,對文武們道:「將軍說,尚不曾得大名。眼下惟願孩兒身體壯健,所以小名喚作『阿諾』。」
為什麼說期盼孩兒壯健便要名之為「阿諾」,在場眾人如辛彬等,都是飽學的,卻都想不明白出自何典。
辛彬道:「諾,乃承領之辭也。想來宗主冀望小公子日後能立於朝堂,雍雍穆穆而承天子意旨吧。」
周虎道:「史書上說,得黃金百斤,不如得季布一諾。或者,宗主希望小公子能繼承廬江雷氏的雄武家風,為季布那樣的一代名將?」
眾人討論了幾句,實在不得其解,但那也無妨,既然將軍已經命名,那就是個好名字,大家只要贊同就可以了。壯健云云,且當是將軍過於歡喜而說了昏話。
於是眾人各自散去,準備慶賀事宜。
而雷遠終於見到了自己的妻子和孩子。
他一手挽著妻子的臂膀,一手輕輕點了點孩子的面頰,沉浸在為人父的喜悅之中。過了好久,他才細細端詳孩子的相貌,看著很是歡喜,嘴上卻道:「哈哈,有點丑嘛!」
趙襄正依著雷遠,臉上除了疲憊以外,滿是驕傲神色。忽聽雷遠這般說,她明知是玩笑,卻不禁嗔怒:「把孩兒給我,你出去!」
雷遠哈哈大笑,起身出外。隨即又召來負責產後調理的仆婢首領,請她們務必小心伺候,要注意保暖,要保證通風,要注意清潔,要調理飲食,要勞逸有度……
他絮絮叨叨地說了許久,以致那仆婢笑著行禮道:「郎君且放心去,我們自會照顧好夫人。」
看那意思,分明是嫌雷遠礙事。
這時候的雷遠滿心愉悅,別人怎麼說,大概他都不會生氣,當即笑著折返出外院來。
此時部屬們已經按照之前的準備,去分賜錢財、酒食給軍民百姓了。
因為是雷遠的嫡長子降生,慶賀自然隆重。普通百姓們每家都能獲得布匹和米麥若干,雷氏宗族的依附民額外還得些錢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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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於部曲將士們的賞賜,乃是用推車推著銅錢到營中發放的。事先還說好了,這些只是將軍慶賀得子的賜予,之後匯總江淮等地的戰功,還有豐厚恩賞,於是諸軍踴躍歡呼。
再過片刻,宜都城內的文武官員、雷氏宗族中人都有登門拜訪的。連帶著住在別院中的雷緒小妻吳氏,也帶著雷遠的弟弟雷深和雷遐來道賀。
雷遠與吳氏說了幾句,去看兩個弟弟。
雷深十六歲了,個頭很挺拔,已長到與雷遠差不多高,相貌顯得比兄長更加清秀,眼神甚是明亮。雷遠拍拍他的臂膀,覺得筋骨甚是強健,看他手上又有老繭,便問道:「吾弟頗習武藝么?」
雷深應道:「近來隨延叔學習弓馬。」
「哦?」雷遠愣了一愣,隨即笑道:「延叔所長可不止弓馬,你得好好請教。過些日子若延叔允可,你來做我的扈從。」
雷深大喜,拉著雷遐深深拜伏。
再過片刻,雷遠的小妹也來,奉上自家做的織物為禮品。
見到這個小妹,雷遠一拍腦門道:「有件事,幾乎忘了。」
他連忙叫來李貞,讓他去取零陵郡送來的箱籠。
回過頭來,他解釋道:「前番在江陵,與習伯玉並肩作戰。習伯玉現為零陵北部都尉,常見到些南方有趣的玩意兒,於是托我帶給妹妹。」
頓了頓,他又道:「我這次也見到了習伯玉的兄長,襄陽習氏的族長習禎。已和他約定了,待明年開春,就為你和伯玉舉辦婚禮,我會出面送親。」
雷氏小妹滿臉通紅,強撐著向雷遠道謝,慌慌張張地退下了。
一直忙到深夜,雷遠才稍稍消停。
當晚他留了辛彬和周虎等人,在院中稍稍飲酒慶賀。
周虎喝得多了,又哭又笑地道:「宗主沒有孩子的時候,總覺得還是小郎君。現在有了孩兒,這才像宗主的樣子!只盼小公子長大以後,便如宗主這般英武!」
雷遠笑著勸他再飲一杯。
他半倚著軟榻,抬頭望天。天上繁星點點,與太守府中各處點燃的燈燭交相輝映。他忽然想到,上一次這麼眺望天空,是在建安十四年的深秋。
那時雷遠與兄長雷脩、鄧銅、丁立等人攔截曹軍派往合肥援助的騎隊,一戰擊潰張喜所部的鐵騎千餘,直殺得曹軍屍橫遍野。那一晚,兄長和鄧銅、丁立等人都很愉快,覺得定能扶助吳侯奪取江淮,為自家贏得刺史、將軍的官位。
結果呢?
隨著政權的愈發強盛,曾經掌控地方的豪強陸續都受壓制。宗族的實力與政權相比,終究不值一提。再怎麼看似強盛,難經風吹雨打。
當日的廬江雷氏和淮南豪右聯盟,便是如此失敗的。
現在如何?
對辛彬、周虎這樣的宗族舊人來說,雷遠有了孩子,宗族就有了名正言順的下一任族長,以雷遠為核心的小團體,也有了日後效忠的對象,這自然是喜事。
站在雷遠的角度,他固然喜悅,又額外感覺到了沉重的責任,感覺到了對未來的迷茫。
從江淮回來以後,他清楚自己的聲望愈來愈高,力量也遲早會隨之而愈來愈強,他卻反而有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之感。他也清楚,如眼前這等宗族勢力龐大,幾乎自成派系的地方強豪地位,未必能長期為政權所容。
哪怕當日玄德公曾經親口允諾。
雷遠非常敬佩如今主政荊益的大人物們。在他的眼中,這些人無愧於後世的傳頌,的的確確都是懷抱大志、力圖重建清平世界的英雄。
可地方和中樞的關係,既不取決於地方的忠誠與否,也不是中樞某個人的決斷。這是大局所迫。
此前數年,雷遠對此並不太憂慮。他一度抱著徐徐經營,不問外事,待「天下有變」再作區處的想法。
這是因為他自信掌握歷史的走向,覺得劉備集團作為鼎足之一,遲早會需要這樣一股強大勢力來穩定荊州,乃至支撐政權。到那時候,只怕成都方面唯恐雷遠的力量不夠強盛,更斷然沒有壓制的能力。
然而,這回往江淮走了一圈回來,他眼看著局勢漸漸與自己的記憶不同了。玄德公的力量比雷遠預想的要強盛得多。某些事會不會發生,他便沒有絕對的把握。
既如此,廬江雷氏這個豪武宗族,身在玄德公的政權之中,究竟該如何自處呢?
總不見得自家解除武力,去朝中做個高官?雷遠微微搖頭。不是那麼簡單的,他也不願意放棄手中已經掌握的力量。
無論合作、妥協、退讓抑或鬥爭,雷遠本人都不畏懼。兩世為人,他從一個普通蟻民,做到頗具勢力的軍政首領,經歷了很多。至少,眼界和膽量已經練出來了。
可今天,當他親眼看到自己的孩子,他忍不住想:
這個孩子以後會面臨怎樣的局面?會是一個美好的世界嗎?我能給他一個美好的人生嗎?
這時候辛彬正在盤算今日收到的賀禮,他對雷遠道:「孟子度已經知道宗主得子,他說,回到秭歸后,會備上賀禮。對了,另外他還請宗主務必撥冗,看一看副軍中郎將的信。」
雷遠收回紛亂思緒。
劉封的這份信如此重要,以至於孟達如此鄭重地提起?
他掏了掏袖子,才想起書信被放在書房了,於是讓李貞去取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