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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二十章 果斷

  荀彧略微挺直身軀。


  部屬以為他想說什麼,熱切地向前半步。但荀彧只費力地攏了攏肩上的狐裘,又坐回榻上,慢慢地把背脊靠著榻邊的環倚。


  天氣並不冷,可廳堂里的戶牖都緊緊關著,角落裡居然還放了一個火盆。部屬在廳里坐了片刻,已覺空氣熱燙,簡直叫人透不過氣來,他的額頭熱汗滾滾而下,連連以袖擦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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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日里荀令君何嘗這樣待人?唉,他今日如此情形,是病得越來越重了!

  於是部屬偷抬眼覷了眼荀彧,眼神中有些同情。


  荀彧注意到了部屬的眼神,他歉意地笑笑:「佐治,你去開個窗吧,透透氣,或許反而好些。」


  「不必,不必。令君的身體要緊,務必謹慎保養。」


  荀彧微微點頭,繼續沉默。


  慢慢地,他瘦削的肩和手臂,都蜷縮到軟和蓬鬆的狐裘里。


  狐裘是建安十一年時曹公平定并州時的收穫,後來贈給荀彧。荀彧每逢天寒,都離不開它。可現在他覺得,這狐裘似乎舊了,已經不夠保暖。


  哪怕快到夏天,可荀彧的皮膚接觸到的空氣,依然是冰涼的。他甚至能感覺到水汽在空氣當中慢慢凝結,偶爾有風從窗欞間透入,就會使得這些水汽貼著皮膚遊走,帶走更多的溫度。


  對於這樣的寒冷,自己喜愛的狐裘沒有半點用處。哪怕裹得再多再緊,終究也難免一天比一天的冷下去。


  從前年冬季開始,荀彧久病至今。


  當時曹公在鄴城調動數萬民伕,修建規格擬於天子所用的三台,荀彧對此是有些異議的。但他是事上也敬的君子,並不願意因此與曹公產生直接矛盾。因而只稍稍開了個口子,讓許昌朝廷上諸多公卿大臣的意見傳到鄴城,為曹公所知。


  然而曹公並不體會荀彧的苦心,反而懷疑荀彧受到了荊州的影響,故而放縱許昌風議,與劉備相應和。


  不久之後,五官中郎將、副丞相曹丕帶領僚屬、儀仗和規模龐大的衛隊,浩浩蕩蕩,自鄴城至許都。這是代表曹公而來,荀彧不敢怠慢。他帶領許都眾臣出外迎接,卻被曹丕晾在寒風冰雪之中,整整等了一個時辰。


  而當兩人會面的時候,曹丕又以命令的口吻向荀彧指示說,近來許昌朝廷多有小人,對曹丞相的施政搖唇鼓舌,此風斷不可長。所以,請荀令君查一查,究竟是誰私心相評,胡言亂語,還請荀令君親自出面嚴懲,莫要因為這些小人,影響了丞相對許昌諸君的信任。


  那天以後,荀彧忽然就病了。


  他閉門不出,不去尚書台處置公務,也不見前來問候的同僚們,直到曹丕離開許都。曹丕在許都停駐了十五天,荀彧就病了十五天。


  然而曹丕離去以後,荀彧的病卻始終不見好。


  他的身體越來越衰弱,精力也漸漸不如往日。以至於尚書台里傳來說法,指荀文若視事久病,逾百日當免。但荀彧畢竟整整做了十五年的侍中守尚書令,整個許昌朝廷的體制,幾乎為他一手所肇建,許多人都明白他為什麼病,更明白他不得不病。


  去年冬天,曹公自長安折返,因為兵不血刃地制服了韓遂等人、控制關中的緣故,朝中和霸府中都有人提議,應當推曹公進爵國公,九錫備物,以彰殊勛。曹公心不自安,遣人秘密地諮詢荀彧。


  荀彧回書說,曹公你興義兵以匡朝寧國,應當秉忠貞之誠,守退讓之實;君子愛人以德,不宜如此。然而這份書信遞送給鄴城后,信使卻沒有攜來曹公的回應。


  過去多年裡,荀彧以曹公謀主的身份坐鎮許昌,兩人之間書信往來頻密。有時一月之內,騎士饋信往返十餘次,所商議的種種機密,絕不為外人所知。但這一次以後,信使再也沒有來過。


  彷彿曹公一夜之間,就不再需要為他居中持重,與他互為表裡的侍中守尚書令了。


  或許曹公又多想了吧?他是雄猜之主,難免如此。


  這兩年來,無論許都還是鄴城,面臨的局勢都不那麼順利。由於劉備在荊州、益州的活躍,連帶著許都朝廷中有些人暗中勾結,以為克定漢家天下者,未必只有曹公。荀彧對此心知肚明,站在他的立場,隱約覺得似乎可以利用這種暗流,稍稍制衡鄴城的霸府。所以他對某些人、某些事並不苛求。


  但這種不苛求,恰恰是曹公不能容忍的。


  如此一來,就形成了惡性循環。反曹的勢力愈是強盛,鄴城那邊對許都的壓制力量愈大,而來自鄴城的壓力愈大,就愈是激起許都朝廷中許多人明裡暗裡的不滿。


  而荀彧既是曹公派遣在許都的代表,又是許都朝廷事實上的領導者,他身處衝突的中心,就格外艱難。


  荀彧知道,在許都朝廷內外,有許多雙眼睛注視著自己。他們憂心忡忡地猜測,心懷鬼胎地謀划,想要從這局面當中獲得點什麼。這難免使荀彧感到有些悲哀。


  這無關自身的際遇,他早就猜到會有今天。曹公和他的子房終究不能永遠站在一起,遲早會分道揚鑣。便如此刻,曹公已經開始厭棄他,嫌他礙事,甚至不放心他在許都的存在了。


  只是,過去二十年的努力啊。我曾想要重整衰朽的王朝,想要恢復史書所載的盛世,可那些努力既迎來了成功,也同時迎來了最終的失敗。


  曹公不是伊尹、霍光,而是王莽,我居然早沒有發現……不,其實早就可以發現的,可除了曹公,又能依賴誰呢?亂世中的諸侯們有一個算一個,全都是膽大妄為的野心家,區別只在於有人委婉些,有人直接些。


  真是為難啊。


  這時候部屬再度發問:「令君,真的沒有什麼話要對丞相說?」


  荀彧啞然失笑。也不知道是誰讓這位議郎兼侍中跑一趟的?他什麼都不知道,卻一再詢問的表情,挺有趣。


  當前的局面,無非孫劉兩家東西並舉。在東面,夏侯惇兵敗被俘,張遼受困於合肥,以江淮為中心的青州、徐州、豫州俱都動搖;在西面,馬超縱橫涼州,隴西、南安等郡陷落,而漢中岌岌可危。


  然而在軍事上頭,曹公並不需要什麼建議。兵來將擋水來土掩,無非看曹公如何判斷漢中和江淮兩地形勢的輕重緩急。重自然是漢中、關中那邊略微重些,但卻是江淮更急,而且是十萬火急。所以,鄴城諸軍必然要往江淮去。


  曹公真正憂慮的,乃是許都。


  在荀彧堅決反對曹公進位國公和備九錫以後,這個朝廷,以前是曹公藉以號令天下的憑依,現在卻是他眼中令人生厭的舊朝遺老群聚之所。如果許都朝廷的某些人不願安分守己,曹公就輕易不敢傾師出擊。他害怕一旦大軍在外,而腹心之地鬧出什麼不忍見的亂子來。


  在這時候,可能司空軍祭酒董昭是更適合的尚書令人選。


  董公仁性子果決,且有建立萬世功業的志向,他所控制的許都,一定會比我控制的許都要聽話很多。


  既然如此……


  荀彧看了看擺在廳堂一角的食盒。


  這是部屬適才攜來的,說是曹公特意饋贈給荀令君的食物。盒子看起來非常精美,不過,荀彧打開看過,裡面是空的。


  曹公從來都是那麼堅定果斷。


  想到這裡,荀彧微笑道:「你就對丞相說,我明白他的意思了。請他儘快發兵,無須憂慮其它。」


  部屬連連頷首:「好,我定會立即報知丞相。」


  「那就去吧。我有些睏倦,不留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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