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三章:神話中的城
奈何橋上,儀式已經開始。
五座白骨銅畫構建出的恢弘長卷里,畫面自第一幅開始,也真正動了起來。
閻羅,黑白無常,孟婆,渡魂人等諸位冥府值守皆一一守在奈何橋邊,個個神色肅然。
而白骨王座上,那白夫人翠色的羅裙漸漸乾癟,豐腴的血肉如飛速蒸發化霧的雪水,自裙袂間嘶嘶地溢出白氣,而她整個人已是形銷骨立,那烏黑的青絲之下,再沒有妖冶無雙的臉,而是一面紅粉骷髏。
她離開了王座,走進了第一幅銅畫里。
這是神戰之卷,她投入王座之後,白骨飛速地拆解拼接,化作了那隕落神明的模樣。
那神明自天穹如流星般墜落人間,帶起鑿出一個深不見底的淵潭,隨後,第二幅畫卷中,她蒼白的手摸索著深淵的邊緣,一點點緩慢地爬出,接著第二幅畫捲成型,她又融入了第三幅畫卷里。
她化作百丈高的巨大骨妖,身體上纏繞著無數的破碎骷顱和赤身女子,她揮動著雙臂,與那空中飛蝗般的人影戰鬥著,兩者形體明明是天差地別,白骨大妖卻神色痛苦之際,彷彿無時無刻不在承受著千刀萬剮。
等到百丈白骨崩塌之後,不知過了多久,一個小姑娘大小的骨人從白骨堆中爬了出來。
正是白夫人。
她帶著那堆破碎的白骨走了很久很久,最後走到那條沙河中,以河床為爐,整條沙河煮沸,以自己的白骨熬湯吞飲而下。
隨後她白骨上漸漸生長出了新生的血肉,掬水長飲仰望天空的目光更單純得像新生的嬰兒。
接著她向這座臨河城走來,走入城中,走入熙攘人群,一步步朝著她的白骨王座走去。
所有的畫面演化了一遍。
白夫人走進了最後一張銅畫里,一如畫中一般,背過王座緩緩坐下。
她滿臉疲憊,像是重新經歷了一遍過去的人生。
她孤獨地坐在王座上,再沒有去看那奈何橋的魂靈一眼,骷髏頭如一片片雪花覆蓋在她的身軀上,化作豐盈曼美的血肉,幾乎挑不出任何的瑕疵。
而沙水畔,那五張老人嘔心瀝血繪製的白銅畫,在白夫人走出最後一幅后,真正地活了過來,每一幅畫之間,都開始衍生出無數副畫,將那些不連貫的畫面串聯在一起,每一幅與下一幅之間都嚴絲合縫,所有的畫面都串聯成一個完整的故事。
這是白夫人耗費了許多年推演出的五幅畫,如今這五幅畫存在於最關鍵的節點中,又分娩般衍生出了無數銜接的畫。
若是寧長久此刻見到這一幕畫面,便會真正陷入震驚之中。
因為這些畫,講述的是白夫人的過往,是臨河國成為酆都的故事,但是這些不僅僅是過往,如今在這座城中,這五幅畫面相當於五根參天的大柱子,構建起了這座酆都的神話邏輯。
而神話邏輯,是每一個神國得以離世而自洽的關鍵之一。
神話邏輯的基礎,必須是在真實而嚴謹的已發生的事實上構築的,不可憑空捏造,隨後,再在這事實上加以誇張的改變,蒙上一層神秘的面紗,使其成為神話。
這層面紗便是隔絕隔絕人間與神國的面紗,猶如桃簾,位階卻比之高出無數倍,因為那是由神明的故事構築成的輕紗。
若是故事的根基太過虛假或者神話偏離了原本,都會使得神國轟然崩塌。
而此刻,白夫人正在等待這一切進行完成。
白夫人不僅是要打造一座酆都這麼簡單,她要使這座酆都,成為一座真正的、嶄新的神國!
她說過要賜予滿城長生。
陰曹地府哪能長生?真正可以長存的,唯有神話中的生命。
而如今她背過了王座,孤獨地坐著,神色疲倦,只等待神話邏輯構築完成,加冕成新的國主,雖然這座神國哪怕構築完成,比之那傳說中的十二位依舊遠遠不及,但沒關係,將臨河城變成酆都,不過是那宏偉計劃的第一步罷了。
王座之上,她的境界不斷攀升,從原本區區的長命境一路突破,用不了多久,便能如自己生前一樣,回到紫庭巔峰,等神國徹底構築,她接過權柄之後,便可一舉邁入五道之中。
「白夫人,人帶回來了。」一個侍女在橋旁跪下,身後跟著一個被封住了手腳和嘴巴的少年,那是被侍女抓回來的樹白。
白夫人頷首,瑩白的手指一點,樹白身子被一股無形的力量托起,繞過巨大的白骨王座,緩緩飛到了她的面前。
白夫人散著如雲的黑髮,膚色如乳,交疊的玉腿纖長筆挺,若冰寒美玉雕成,線條柔韌得沒有一絲阻隔,她的手指搭在丹紅的唇邊,猶如黛煙熏過的眼角畔,鏡子一般的眸子里,映出了少年極度震驚的臉。
她勾了勾手指,將樹白嘴上的封印撕去。
樹白像是長久地呼吸不順之後,驟然解去了壓在胸口的大石頭,他腰一彎,狠狠地吸了幾口氣,臉倉促地抬起,死死盯著眼前王座上的女子。
「你……你是……」樹白瞪大了眼,極不可思議地看著他:「你是……」
「是我。」白夫人淡淡道。
「白……白姐姐?」
如今的白夫人與當年那個少女當然已是差別極大,但樹白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了她。
她變得更漂亮了,那種美麗還蒙著一層神秘色彩的面紗,讓他目眩神迷,僅僅看了一眼,便忍不住淌下了淚。
幾年前,有個外表冷冷淡淡內心卻心腸極好的少女幫他趕走了那些欺負他的人,她自稱叫白靈,讓他喊她白姐姐就好,她又給了他一張單子讓他幫忙取貨,然後只像是做了一件無比平凡的事情一般,不咸不淡地說了兩句話便走了。
那之後,這張臉便刻在了樹白里腦海里,從每日的魂牽夢縈到她死後的肝腸寸斷,如今悲傷好不容易被歲月釋懷了許多,這個早就應該死去的少女卻再次出現在眼前。
只是時間也像是在她身上穿行了許多年,她也變得成熟美艷,一顰一笑已沒有多少清稚風情,更多的是君主般的威嚴與神秘。
「白靈姐姐?」樹白又問了一遍。
白夫人闔眼,細長的睫毛輕輕覆下,沒有一絲顫動。
樹白心如擂鼓,不知該激動還是該恐懼,他只是定定地看著眼前之人,嗓音沙啞道:「你……到底是誰啊。」
「我知道你有許多疑問。」白夫人終於開口,她的聲音同樣冰冷,彷彿對方只是個陌生人:「我沒有騙你,我的名字叫做白靈,你可以同他們一樣,喊我白夫人。」
「白夫人?」樹白微怔。
白靈沒有理會他的發問,只是自顧自說道:「許多年前,我被人打碎了真身,白骨成堆,許多片散落在這城中,他們中的一些修出了人形,只是大部分一出現便是行將木就的老人了。而我賦予了他們的記憶,讓他們成為計劃上的一環,而你,也是其中的一塊骨頭所化。」
樹白聽著她的話語,看了一眼自己無所依託卻高高懸空的身子,看著腳下掛滿了白燈籠的臨河城,不敢確信此刻是真實還是夢境。
白夫人的話語還在繼續:「但你與他們所有人都不一樣,你擁有真正屬於自己的神智,擁有完整的人生,這一度讓我產生懷疑,讓我想剝開你的皮肉,看看那塊骨頭到底成長成了什麼模樣。」
樹白聽得身子發寒,他下意識摸了摸自己的後背,手指一下便觸摸到了他那根嶙峋至極的脊梁骨。
幾天前,寧長久也盯著他的後背看了許久。
他的真正命門甚至不是心臟或者頭顱,而是這根衍生出了一切的骨頭。
「我曾經想要殺死你,用你的靈骨填補我的神格,但如今不必要了。也要感謝那個寧長久的小孩,幫你完善了你的心。」白夫人重新睜開眼,如女王接見歸國的騎士,「既然你活到了現在,那我可以將更偉大的東西賜予你了。」
樹白聽著她的話,卻生出了一股莫名的恐懼,下意識地大喊了起來:「我不要!」
白夫人淡淡地看著他,說道:「由不得你了。」
說完這句話,她手指一抹,將他的嘴巴再次封上。
身後,忽有一個屍影倉促趕來,跪倒在地,道:「夫人,出事了,屠戶與一個白衣少年當街打起來了,這具馬面我先帶回來呈給夫人。」
「嗯?居然從那個院子里逃出來了?」白夫人微異,冷冷道:「那寧擒水真是廢物,若非在這城中,他便要給他那徒弟又殺一次了。」
話語間,她手指一點,在那馬頭之下構建出人體的骨頭,並賦予了它靈性。
白夫人又問:「牛頭呢?去哪了?」
那屍影跪倒在地,戰戰兢兢道:「屠戶說,那頭牛……不見了。」
白夫人不以為意:「一頭瘋牛而已,最多撞破柵欄跑到街上罷了,總之還在城中,讓屠戶儘快殺了那少年吧,我給他提供那頭瘋牛的位置,快些取來。」
屍影明顯鬆了一口氣,道:「是,夫人。」
白夫人閉上眼,她如今如神明高坐,只要輕輕動念,便可以將神識鋪到整個城池中,鎖定每一個人的位置。
而片刻之後,白夫人卻忽然睜開眼。
原本那五幅蘊含神話邏輯的銅畫漸漸完整,她的人性也隨之逐漸喪失,但此刻,她神色依舊難掩地吃驚。
「城門被動過,城中又有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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