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黃昏里的少年少女們
雨下整夜,一直到天光破曉,勢才漸收。
陸嫁嫁懷中抱劍,倚窗半寐,晨光落處衣裳猶似堆雪。
寧長久喝過了葯,身子稍稍恢復了些力氣,他以枕頭墊起些身子,半靠在木床上,望向了窗外透進的光線,那些光朦朦朧朧地打在陸嫁嫁的身上,韻意出塵。
不久之後,趙襄兒的床榻傳來了些許的聲音。
寧長久問了一句:「你也醒了?」
趙襄兒顯然有些不願意接受自己比他晚醒的事實,道:「我醒很久了。」
陸嫁嫁聽聞動靜,睜開了眼,揉了揉自己眉眼,稍稍清醒后,端去了一碗尚溫的湯藥。
趙襄兒接過湯藥,道了聲謝,嘴唇輕觸杯壁,腦袋微仰,小口小口地飲下。
寧長久望向陸嫁嫁,道:「師妹沒事吧?」
陸嫁嫁看了另一張床上,裹著被子在角落中蜷縮成小小一團的小姑娘,蛾眉稍皺,道:「看氣象血脈應該沒有大礙。」
寧長久問:「那大約何時才能蘇醒。」
陸嫁嫁道:「先前一戰後,那妖種被徹底斬破,雪狐的境界也流失了大半,但終究還是有很大一部分迴流到了她的身體里,這是一樁福緣,她的身子自然而然地要將它們煉化,簡而言之……就是她現在補得有點過了,身體承受不住,便只能睡覺。」
寧長久點了點頭,有些欣慰。
趙襄兒喝過了湯藥,好奇道:「眼睜睜看著你師妹境界也要甩你一大截了,就沒點挫敗感?」
寧長久笑道:「有啊,但一想到趙姑娘在旁邊等著幸災樂禍,我當然不能表現出來。」
趙襄兒嘴角微揚又很快壓了下去,道:「那看來寧道長修心養性的功夫很是到家呀。」
「趙姑娘謬讚了。」寧長久笑道:「其實一想到你今後境界便要一騎絕塵,我昨夜輾轉難寐,所以今日也早早醒了。」
趙襄兒輕咬濕潤的下唇,淺笑道:「我不過是得了娘親庇蔭罷了,哪裡比得上寧道長道法精妙,深藏不露。」
「……」陸嫁嫁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心想這兩個人說話怎麼這般彆扭?
接著她看著寧長久一身白衣以及趙襄兒的一身黑衣,想著這兩個人湊一塊確實挺陰陽的。
寧長久頂著身子骨沉重的壓力,在身上摸索了一番,這才在床榻邊看到了那封火紅的婚書。
他取過那封婚書,打開翻閱。
趙襄兒自然是看到了這一幕舉動,那東西是自己送出去的,不方便討回來,此刻寧長久的舉動在她眼中顯得有些挑釁,但她也只當沒有看見。
寧長久打開婚書,視線落了上去:
寄白頭之約,指鴛侶之盟,新人二八,共締姻緣,指海誓山盟為信,共神雀玉蟾為涯,赤繩早系,佳燭相剪。黑髮白首,大道與侶,願珠聯璧合,永結同心。
婚書內容與自己當年那封如出一轍,只是那字跡細微之處猶有不同,而此刻,這封靈氣盎然的婚書,永結同心四字,已然無神。
寧長久反反覆復又看了好多遍,最終視線落在那「不可觀」三字的印章上。
那三個字雖然歪扭,但其實很好辨認,只是那字似乎帶著與生俱來的迷障,所以當初趙襄兒看了許久,也只能看懂第一個不字。
趙襄兒安靜地躺著,見他始終端詳著那封婚書,有些生氣道:「你有完沒完?」
寧長久微微回神,合上了那封婚書,放置到了一邊,道:「那日大殿上,我可是趙姑娘欽點的未婚夫。」
趙襄兒不悅道:「還不是你瞎貓碰上死耗子,隨口蒙對了一個『不』字,讓我想岔了。」
寧長久笑了笑,只覺得命運奇妙,昨日趙襄兒對自己是那婚書上未婚夫這件事深信不疑,自己則是恰恰相反。
而今日,一切又顛倒了過來,他明悟了真相,知道她便是上一世自己拒絕的未婚妻子,而趙襄兒則又是反了過來,覺得自己猜想都錯了,很失面子。
寧長久道:「確實太過巧合了。」
趙襄兒當然不知道他心中所想,道:「你在皇城中所作所為太過巧合,確實誤導了我。」
寧長久道:「我也是身不由己罷了。」
趙襄兒問:「你明明資質平平,但先前你修為並不差,那些靈力,到底從何而來?」
寧長久道:「師父臨死之前把靈力渡給了我。」
趙襄兒點頭道:「原來真是吸取了你師父的靈力?那你這吸靈的邪道功夫,又是從哪學的?」
寧長久搖頭道:「天下道法除了那殺人血祭之術,哪有正邪之分,我以此救城中之人,種的都是善果,趙姑娘可別亂說。」
趙襄兒無奈地點了點頭,卻不依不饒道:「好吧,那……你到底是哪學的?」
寧長久道:「先前偶得機緣,在地攤上買了本書,沒想到裡面記載的竟是頗為玄妙的仙術,其中有一種道法便是這個。」
趙襄兒冷笑道:「不想說就不想說,又編故事騙人。」
陸嫁嫁聽著兩人的對話,嘴角始終浮著難掩的淺笑,她忽然問道:「那你接下來有什麼打算?」
問的自然是寧長久。
寧長久想了想,道:「先前曾經答應過陸姑娘,要與師妹一道拜師的。」
陸嫁嫁輕輕嘆了口氣,道:「若為我弟子,我可沒有信心讓你三年後有機會勝過趙姑娘,一點把握都沒有。」
寧長久微笑道:「修道修的是大道的清靜玄妙,自不是為了爭強好勝。」
趙襄兒嗤之以鼻:「你生得清秀,說的違心話倒是比你的臉還漂亮。」
寧長久道:「比不得殿下國色天香。」
趙襄兒不喜歡這些詞,總覺得它們形容再美,也帶著胭脂俗粉之氣,便回道:「那祝寧道長以後也越來越水靈,有那沉魚落雁之姿。」
寧長久一笑置之。
陸嫁嫁看著寧長久,道:「天諭劍宗共有四脈,為守霄、懸日、回陽、天窟,其中以守霄峰為首,懸日回陽二脈的掌門人是一對姐弟,數年前師父仙逝之後,天窟一脈便由我代為執掌,只不過天窟峰雖也是少有的世外仙山,但比起那三脈終究顯得匱乏了些,你將來若是入門,真正能倚靠的,還應是自己的勤勉。」
寧長久默默地記了下來,問:「陸姑娘當初下山來皇城斬妖,想必也是覓一份機緣吧。」
陸嫁嫁頷首道:「確實如此,只是原本以為不過一方淺淺池塘,來了之後,卻發現已如小舟在湖心,進退茫然。」
寧長久問:「不知諸位峰主都是什麼境界?」
陸嫁嫁道:「四峰之中,以守霄峰峰主境界最高,已入紫庭第四樓,懸日峰主為紫庭二樓,而回陽峰主於一年前也邁入了紫庭境,他們皆是我的前輩。」
寧長久輕輕點頭,按照資質來說,陸嫁嫁在諭劍天宗已是拔尖,若非此次跌境,與老一輩都已相差無幾了。
「不知宗主是何境界?」寧長久問。
陸嫁嫁猶豫片刻,還是道:「宗主入環瀑山一甲子,六十年前便已紫庭巔峰,如今依舊。」
寧長久點點頭,紫庭巔峰已是超然世外的高妙境界,而紫庭之上的五道,更堪稱人間力量的頂點,哪怕是五道之上的傳說三境,也是道境之上的提升,對於武力並無太多裨益。
寧長久道:「屆時還要托陸姑娘讓宗主大人看看師妹的身體了,我……始終不太放心。」
陸嫁嫁點頭道:「應當如此,只是前些日子,宗主得了天啟,說要去尋訪仙緣,如今恐怕已經離開了宗門。」
寧長久道:「我們先隨陸姑娘回山便是。」
陸嫁嫁正色道:「等回了山門行了拜師之禮,便不可再稱我陸姑娘了。」
寧長久道:「那應該叫……師尊?」
陸嫁嫁面露異色:「當然如此,為何……我看你似乎不太願意?」
寧長久猶豫片刻,道:「我做個外門的記名弟子便好。」
陸嫁嫁有些惱:「不管你做什麼弟子,只要行了拜師之禮,我都是你師父。」
寧長久道:「我……有些苦衷。」
陸嫁嫁看了他一會,好奇道:「莫非除了那最近死去的老道人,你還另有師承?」
寧長久抿唇苦思,最終輕輕搖頭,道:「希望陸姑娘諒解。」
陸嫁嫁嘆了口氣,道:「罷了,你對我恩情莫大,若只是想尋一靜修之處,我可以給你一個師徒虛名,讓你待在天窟峰,至於你師妹,我會當做親傳弟子一般教導。」
寧長久微笑道:「陸姑娘本就是師妹心中極為仰慕之人,如此再好不過了。」
陸嫁嫁盯著他的眼睛,認真道:「師門戒律雖不算森嚴,但亦有規矩,若只是記名弟子,能得的修道資源很是有限,你可要想好了。」
寧長久看了一眼外面那場初停的雨,道:「世上再好的靈丹妙藥也砸不出一個紫庭境,修道一事終究是難假外物的。」
趙襄兒聽不下去了,插嘴道:「與我言語時說要三年後讓我拭目以待,與陸姐姐言語時又一副雲淡風輕模樣,我看你外表寡慾清淡,實則應是個輕薄孟浪之輩,陸姐姐千萬要小心,以後可別被他的花言巧語給騙了。」
寧長久回應道:「這並不衝突,第一次見到殿下時只以為是個大家閨秀,後來一見真容,我可差點被嚇破膽了。」
趙襄兒冷冷道:「琴棋書畫我自小便精通,各家典籍我亦有通讀,怎麼不算大家閨秀了?」
寧長久平靜而認真地回擊道:「知書不達理,枉讀聖賢書。」
趙襄兒胸脯起伏,深深吸了口氣:「我現在不揍你,只是因為你於趙國有恩,若你再言語挑釁,我現在就下床打得你連你師妹都認不出。」
寧長久見好就收,沒有再作回應。
陸嫁嫁對於他們話語間的爭鋒相對只是淺淺一笑,她想了一會兒,才對寧長久道:「我知道你心氣甚高,但若是將來實在難以修行,也千萬不要氣餒,大道直指,總還有許多通達之路的。」
這說的自然還是他的資質了。
寧長久同樣心知肚明,只是先前他對於這副身體是否可以真正修行也存在疑問,但自昨日之後,他想明白了許多。
自己上一世用的,不也是這副身軀?只是當時自己遇到了二師兄,被他帶入了山門,身體不知產生了什麼變化,成了天縱之才,自入玄到飛升,所用不過二十餘載。
而如今的「寧長久」所經歷的人生,則是沒有被師兄帶回山門的人生。
不知道經歷了什麼,整整十六年,師父竟都未能找到自己……
於是自己成了一個平平無奇甚至有些呆傻執拗的小道士。
這……真的是自己嗎?我明明自幼天資聰穎……
寧長久沉默思索著。
不過既然是同一副身軀,那這般天翻地覆的變化,一定有其原因所在,或許這也是師尊在自己身上設下的枷鎖,類似趙襄兒的「襄」字上的玄機,若是自己可以解決自身的問題,那三年之後將自己這個心高氣傲的未婚妻狠狠教訓一頓,未嘗不是沒有機會。
寧長久道:「多謝陸姑娘寬慰,這些……我明白的。」
趙襄兒見他沉默了許久才回答,大抵也能明白那種才不配志的失落感,語氣也軟了些,道:「若三年之後你無所成,只要說話別這麼欠打,再來皇城之中,我還是願意美酒款待的。」
寧長久不知好歹道:「我不飲酒。」
趙襄兒閉上了眼,深呼吸了一次:「看來你還是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
……
寧小齡的蘇醒已是黃昏時候的事情了。
她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中她卧在一個小小的荒蕪土丘上,周圍落著雪,那些雪花沒有溫度也沒有重量,只是永不停歇地落著,一片一片地覆在她的身上,她蜷縮在那類似墳頭般的土丘上,明明已是夢中,卻依然覺得越發睏倦,彷彿隨時又要睡去。
這場雪下了許久,不停地覆蓋在她的身上,像是一層厚厚的棉被。
她時不時地睜開眼,看著自己在那土丘上的身子,她微微伸出手,看到的則是小巧的爪子,和粉嫩的……肉墊?
原來我是只狐狸啊,寧小齡這麼認知著。
又過了很久,她已經分不清身上的是雪還是自己如雪般的毛髮了。
意識昏昏沉沉,在夢中的睡與醒間徘徊了許久,朦朦朧朧的光覆上眼皮時,她睜開眼,發現自己的懷中,抱著一棵剛剛成長起來的小樹,這棵樹帶給了她莫名的溫暖,於是她身體向著那邊蹭了蹭,抱得更緊了些。
大樹下,雪漸漸融化,似是春來,溫和的光線帶著溶溶的暖意覆蓋著身體,而那樹冠覆蓋的陰影,也帶著如水般的柔和。
等到寧小齡真正醒來時,她發現懷中抱著一顆枕頭。
她視線上移,看到床邊立著三個人影。
寧長久的手指在她眼前晃了晃,道:「師父寧擒水的私房錢放哪的?」
寧小齡愣了愣,隨後道:「灶台底下,羅盤……額,師兄,你上次說好都給我的,不許反悔!」
寧長久鬆了口氣,道:「醒的是師妹。」
皇城的夕色涼薄又溫暖著,夜幕落下之前,馨寧的黃昏里,趙國的國都翻去了一個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