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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一個小道士的故事

  光線暗淡的天地間,皇宮在群殿深處顯得沉寂,那深遠的屋頂猶如鯤鵬延展出的翅膀,雨中的琉璃瓦片流著不靜不喧的色彩。

  宮內的落地宮燈皆已亮起,年輕的皇帝陛下站在纏龍的金柱旁,眺望著雨色。

  他回想起方才那頂青花小轎入宮的場景,自己身為一國至尊,那轎中女子卻連下轎一見的禮節都沒有,似看不見自己般朝著宮殿深處駛去。

  幸好那些臣子或低頭或匍匐,應該也沒有人見到自己尷尬的一幕。

  他嘆了口氣,回想起那白幔青花之間的那抹流光魅影,心中悸動,雖未謀面,卻也覺得自己後宮中那些女子都成了胭脂俗粉。

  只可惜自己無緣仙道。

  思緒之間,只見遠處台階下,一個人影慌慌張張地向這裡跑來。

  「宋側?」皇帝眯起眼,心中有些不祥的預感。

  那宋大人未打傘,提著有些累贅寬博的下襟,頂著秋雨跑了過來。

  「宋愛卿今日來見朕,怎的這般匆匆忙忙?」皇帝將手按在身前,言語溫和地看著他,不慌不忙。

  宋側跪地行禮,「參見陛下……」

  皇帝將他扶起,替他撣落了撣衣服上的雨水,問道:「可是有大事?」

  宋側焦急道:「方才得到密報,今日卯時,便有一批刺客潛入皇城,如今想來已散入皇宮之中。」

  皇帝眉頭一皺,卻不動聲色,繼續問道:「可查到他們的來頭?」

  宋側道:「大部分刺客皆來自宋國,其中一位極其招搖,有多位密探在不同的地方目睹了他,據情報,那是瑨國的第一刺客……綵衣鬼。」

  皇帝心頭一緊,他看了看四周,強自鎮定道:「誰放他們進來的?他們進來是要殺誰?」

  宋側立刻道:「已經查到,多彙集於國師府外!」

  皇帝聽到國師府三個字,心中瞭然,很快鬆了口氣,表面上卻假裝不知,悲痛道:「國師雖已年邁,卻是我趙國的肱骨之臣,這些瑨國歹人,是想壞我趙國根基啊!據說襄兒妹妹如今也在國師府中……對於他娘親之死,我常心懷愧意,如今這般狀況……是朕無能了,如今朕讓宮中的高手一同圍住國師府,可否救得他們的燃眉之急?」

  宋側立刻寬慰道:「陛下在趙國便在,臣今日來見陛下,便是希望陛下嚴防死守,千萬不能讓那些歹人滲入到這深宮之中!」

  皇帝輕輕點頭,自通道:「如今我趙之高手盡集於此,廟院之中又有那仙宗女子坐鎮,今日諒他們也不敢來此送死,更何況……」

  皇帝臉上浮現出一抹笑意,身子微微後仰,語氣中透出了一絲威嚴:「更何況朕手握朱雀焚火杵,若他們真敢來犯,朱雀殺陣一起,朕在這皇宮之中便有若神明,又有何懼?」

  宋側聞言,顯然也鬆了一口氣,附和道:「陛下所言極是,是臣多慮了。」

  這是血羽君還未登城時,發生在皇宮之中的一段談話。

  年輕的皇帝陛下看著越下越大的雨,看著昏昏沉沉的天光下,那逾顯蕭瑟的秋雨,不由又回想起那頂青花小轎,心中的嫉妒與羨艷雜陳著,恨不得此刻便握起朱雀焚火杵,看看如神明高座皇宮中的自己,和那神仙女子究竟誰更勝一籌。

  那世外仙宗,當真可以如此目中無人?

  宋側立在他的身邊,小聲地稟告著什麼,此刻見陛下望著秋雨,神色蕭索,不由回憶起這二十日自己上下奔波,也覺得心力交瘁,那本該神采奕奕的臉,此刻也盡顯老態。

  接著皇宮之外便有巨響,隨著撕破長空的鳥鳴聲響起,血羽君臨城的消息如瘟疫般傳開。

  隱藏在黑暗中的高手圍繞著皇宮,皆如臨大敵。

  年輕的皇帝聽到這一消息之後,在短時間內還未反應過來,接著,他看到一道白虹平地而起,自皇宮的上空掠過,穿透茫茫秋雨而去。

  那一刻,他忍不住渾身顫抖,一把抓住宋側的官服,道:「快,隨朕入宮。」

  宋側顯然也慌了神,那血羽君赫赫凶名在趙國流傳數十年,甚至成了許多婦人嚇唬自己孩子的御用妖怪,此刻傳說照進現實,心底深處的恐懼如幽深井口冒出的寒氣。

  「陛下是要……」

  皇帝神色堅定,「取朱雀焚火杵,朕要開朱雀殺陣!」

  宋側更慌了神:「陛下萬萬不可啊,此物反噬極重,陛下萬金之軀絕不可犯險,不如找位有皇血的親王……」

  宋側沒有說下去,因為皇帝轉過頭,看著他的目光里已有噬人的怒意。

  宋側幡然醒悟,知道自己觸了他的逆鱗。朱雀焚火杵是趙開國以來,只有皇帝才能傳承的權柄,哪裡能旁落到他人手中,更何況,讓他人掌握了皇宮大陣,指不定會引發什麼狀況。

  皇帝看著他,眼中的怒意緩緩壓下,他嘆了口氣,道:「朕知道宋愛卿也是為朕著想,但朕實在看不得萬民再為那些妖邪所累,今日那血羽君重來,背後定有大陰謀……朕心意已決,不必勸我。」

  宋側深深一禮,動容道:「陛下不愧為趙國之君啊!」

  皇帝輕輕點頭,道:「別浪費時間了,如今局勢尚能把握,快隨朕去取焚火杵。」

  宋側微愣,疑惑道:「陛下……此乃國之絕密,臣怎能隨意踏入禁地?」

  皇帝看著他,道:「那朱雀焚火杵雖是神物,但每取用一次,取杵之人皆會受到反噬……宋大人這數十年鞠躬盡瘁,朕不疑你,隨朕來吧。」

  宋側立刻明白,皇帝是希望自己替他取杵,而他說的不疑自己,也不過是因為自己沒有皇血,取杵之後也無法驅動罷了……

  他心中冷笑,臉上卻一副視死如歸般的從容,他聲音慷慨:「臣願為趙國赴湯蹈海。」

  ……

  ……

  這是一場暮秋的雨,雨勢再大再急也只是給人蕭瑟的感覺。

  許多大樹枝頭的黃葉終於掛不住了,被打落在這場秋雨里,滿地堆積。

  親王府的別院里,寧長久站在窗邊,看著外面的雨,寧小齡斜坐在一把椅子上,身下墊著黑色的裘襖,身上亦是多裹了些衣物,整個人看上去圓圓的。

  「師兄,我害怕……」寧小齡裹緊了身上的衣物,看著那場雨,眼中有深深的畏懼。

  寧長久掩上了窗,問道:「怕什麼?」

  寧小齡怯生生道:「這城裡肯定有什麼大事在發生著,都說城門失火殃及池魚,我們早些走就好了,不該趟這渾水的。」

  寧長久道:「師妹,你有什麼願望嗎?」

  寧小齡微驚,用身子挪了挪椅子,害怕道:「如今這皇城真這般兇險?」

  寧長久笑道:「我只是問問,沒別的意思。」

  寧小齡哦了一聲,她仰起頭,咯噔咯噔地晃動著椅子,邊想邊說:「我想成為一個道士。」

  寧長久道:「我們不就是嗎?」

  寧小齡滿臉認真道:「我是說那種真正的道士啊,我當然是不夠,嗯……寧擒水也不夠,我想要劍鎮群妖,符敕百鬼……那樣的道士!」

  寧長久有些驚訝地看著她,問:「為什麼會有這種想法?」

  寧小齡抿著唇想了想,只是道:「以前只是隨便想想,但是一年前,我結出了先天靈,那一刻我忽然覺得自己的幻想清晰了起來。」

  寧長久在她身邊坐下,同樣認真問道:「那我現在把你關在這裡,你會不會生氣?」

  寧小齡問:「為什麼生氣?」

  寧長久道:「如今皇城中有隻大鬼,你既然想成為真正的道士,我應該帶你去看一眼的。」

  寧小齡連連搖頭:「我也不傻,萬一把命看丟了怎麼辦?」

  寧長久看著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道:「師妹,不管是現在還是以後,你要有什麼困難,儘管告訴我便是,我都會站在你這一邊的。」

  寧小齡看著他,眸光閃動,欲言又止。

  她窩在椅子里,身體更屈緊了些,道:「我很好啊……師兄,你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你究竟得了什麼機緣,現在變得這般厲害,以前你可是個獃子哩。」

  「我沒什麼故事。」寧長久想了一會,說道:「要不我給你講個小道士的故事吧。」

  寧小齡點頭道:「好呀。」

  寧長久開始了這個故事的開頭:「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道觀,觀里有七個弟子,最小的那個弟子每天負責給觀里關門。」

  寧小齡問:「觀里的師父呢?」

  寧長久答道:「師父閉關閉了幾十年,從來不管弟子,在那個道觀里,所有人都聽大師姐和二師兄的話。小道士便是二師兄領進觀的,他很小的時候便看過一份清單,上面將他未來十二載的修道生涯規劃得清清楚楚,包括入門時修習什麼,多少時間修成,什麼時候結靈,什麼時候破境,甚至什麼時候婚配都寫得清清楚楚。」

  「這些都是那個師父寫的?人生無常,把一個人的人生安排得再清楚,也總是會有變化的呀。」寧小齡質疑道。

  寧長久搖了搖頭:「沒有,那位師尊是真正的神仙,這個最小的弟子按著那計劃按部就班地修行,每一步都與那紙上的條條框框嚴絲合縫。」

  寧小齡不相信:「世上怎麼會有這樣的神仙?接下來呢?」

  寧長久道:「接下來,那個小道士便照著師父的安排修行著,十六歲那年,他拒絕了師父給他安排的婚事,只願繼續潛心修行。」

  寧小齡眼睛一亮:「這算是變數嗎?」

  寧長久笑著搖頭:「不算,這是那十二年的最後一年,在那小弟子拒絕婚事之後,二師兄便又給了他一張新的單子,那是接下來十二年所要做的事,每一條,每一個時間點都無比清楚。」

  寧小齡問:「那若是他同意了那婚事?」

  寧長久道:「像那樣的神仙人物,無論你怎麼選,她自然都有她的安排。」

  寧小齡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後來呢?」

  寧長久道:「後來那小道士便按著師父畫好的軌跡,認真修行,十二年後,大道圓滿,月圓之夜,隨觀中六位師兄姐一道飛升。」

  寧小齡等待著他繼續說下去,寧長久卻遲遲沒有開口,寧小齡訝然道:「沒了?」

  寧長久沒有作答。

  寧小齡很是氣惱:「這算是什麼故事?這麼無趣!師兄你就是存心糊弄我。」

  寧長久嘴角浮現出淡淡的笑意:「是啊,那樣的人生何其無趣。」

  寧小齡不死心,繼續追問道:「那麼那個師父呢?這般神仙似的人物,那小弟子就一眼沒有見到?」

  寧長久道:「見到了。」

  寧小齡神色微異。

  寧長久雙手扶著椅背,聽著外面的雨聲,道:「那小弟子飛升之際,師父破觀而出,一劍穿刺過他的心口,一劍斬碎了他本該圓滿的先天靈,然後那小弟子便被打落雲崖,生死未卜。」

  寧小齡看著他的眼睛,裹在裘衣下的手忽然絞緊了些,她道:「剛剛那個結局雖然無趣,但你也不必編這樣的來糊弄我,世上哪有師父殺……」

  說著說著,她忽然沉默了,她看著寧長久,想起了自己和他也險些被師父殺死。

  非至親血肉,又有什麼殺不得的呢?

  寧小齡嘆了口氣:「那小道士真可憐,若有來生……」

  寧長久輕聲打斷:「這世上哪有來生?」

  窗外,皇城古鐘的鳴響傳了過來。

  不多時,轟隆隆的雷聲也一陣陣響起。

  秋風似被秋雷炸起,撞開未合緊的窗戶,雨絲裹著枯葉吹了進來,案上詩書漫卷。

  寧長久沒有立刻去合攏,而是沉默地望著窗外。

  寧小齡側過腦袋,認真地端詳著他的側臉,明明那麼近,卻像是人在原野上仰望的夜空的繁星,每一顆都是明亮閃爍的幽靈。

  只能看見光,看不見皮囊。

  ……

  ……

  雨勢更大,血羽君叼著紅傘可憐兮兮地蹲在湖邊,它為了節省力氣,甚至沒有以妖力遮蔽秋雨,此刻它渾身淋透,狼狽地像一隻落湯雞。

  此刻它正欲哭無淚地盯著湖面。

  接著它發現,湖面似是覆上了一層淺淺的霜,那些霜隨浪潮起伏,凝成了更寒冷更堅硬的冰。

  天穹之上,雷光時不時照亮鱗片般的陰雲,鳴響聲震耳欲聾。

  湖面上的三個身影已然撞在了一起,接著以極快的速度消失在秋雨里,視線難以捕捉,唯見靈力掀起的風暴。

  而皇城之中,年輕的帝王神色慌張地跑了出來,他再沒了帝王儀態,一個踉蹌地跌進大雨里,痛聲疾呼:「來人吶!來人吶……宋側,宋側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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