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 餘燼猶戲命(五)
自稱戲命的麵具人癡癡的望著那塊木牌,沉思良久。縱然是顯而易見的出神,也沒有人敢再乘此機會偷襲。之前他的確放過了高府護院,但這並不代表,其他人也會如此僥幸。畢竟,比起洗劫餘家地字號金鋪白衣文士,這位麵具人,每次出現,都會帶來更多的傷亡。
人的生命隻有一次,大家對這件事想得很清楚。如今戲命既然沒有對他們的生命產生威脅,而高家的家主歸屬,尚未塵埃落定,那麽靜觀其變就是最好的選擇。
許久之後,戲命才用他那獨特的幹啞嗓音道:“陳幼林啊,我好像是叫這個名字。可是太久沒人這樣叫過我了,久到我都忘記這個名字了。”
高子寒道:“那別人見到你一般叫什麽?”
戲命摸了摸腐爛的下巴,思索片刻,試探問道:“叫……救命?”
“哈哈哈……”高子寒開懷大笑,她喜歡這個玩笑,即使戲命的很認真,“可是自從你出現在高府到現在,也無人叫救命。”
“你的對,的確,你們好像還不夠怕我?其實我不喜歡殺人,打打殺殺的,沒什麽意思。死一個人,就會少一個觀眾。我真的不喜歡,我是一個善良的人。路上看見餓肚子的乞丐,我不忍心看他受苦,都會親手幫他結束性命。唉,我這麽善良的人,你們為什麽都不怕我呢?不對,這個結論不對,我就是太善良了,所以你們才不怕我,對不對?那我殺個人吧。”
著,他右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左手伸直,原地轉圈。一圈一圈,直到他的身形不穩,顯然已近暈眩,才緩緩停下腳步,搖搖晃晃的,指向一人。
那是高夫人身邊的孩子。雖然高姐從未見過,卻也從高夫人的嗬護和緊張中,猜出這是她的兒子。至於是和誰所生,高老爺還是門房下人,又或是府外的三教九流,在她眼中都一樣。他不過是個野種。
高夫人已猜出戲命之意,忙將孩子護在懷中,色厲內荏怒斥道:“你敢!”
戲命仿佛嚇了一跳,方才的暈眩感使他腳步輕浮,左右搖晃,宛如醉漢,口中也是含糊不清的道:“不敢不敢,當然不敢,我膽子很的。但是寡婦曾經過,要知其不可而為之。這是什麽意思,你們知道嗎?就是我明明不敢,但是也得上去弄死他。”
著,便就著搖搖晃晃的步伐,向那孩子走去。在場眾人,仆役護院,竟無一人敢阻攔。
門外屋簷上,二人對立,遙遙望著此處發生之事。正是白少爺與弟。
弟見狀開口道:“還不出手?”
白少爺罕見的猶豫道:“不知道。”
弟道:“你不是什麽都知道嗎?”
白少爺道:“總有不知道的事。”
弟道:“歹人行凶,便在眼前,是何理由不出手?僅是因為這是餘力的死對頭,你就要放任其肆意妄為?”
白少爺回望弟,道:“相處如此多年,你對我的判斷,為何總是如此膚淺。尤其令我失望的是,這竟是你的真心話。”
弟道:“你給我一個理由。我不明白,為何衛家之事,你滅其滿門,而到了高家,你就冷眼旁觀。”
白少爺道:“衛家之事,我不出手,便無人可知,更無人出手。歌潭城,少了幾名窮苦人家賣身的孩子,不會有什麽人在意。這件事,若我不過問,衛家就會一直猖獗下去。那是一個時代的錯,不是某個人的錯,我不得不出手。而眼前之人,行事張狂放浪,生怕人不知。不管是餘力,還是朝廷,總會有人製裁。”
弟道:“狗屁理由。同樣是殺人,殺的同樣是孩童,此人所行之罪和衛家有何區別。”
白少爺耐心道:“論罪與否,不是你我可以決定。那個孩子是否該死,這個瘋子是否該死,都不是你我三言兩語可成定論。”
弟道:“我隻知道,你見死不救。”
白少爺道:“所以我常,知道太多,未必是好事。”
弟道:“你不救,我救。”罷便彈步躍起,高高落入餘家大院中,直奔中堂。白少爺也不阻攔,繼續居高臨下觀望。他的臉上非但沒有失望,反而露出一絲笑意。這便是他選擇弟的原因,弟與他不同,那是一把無鞘的利劍,一往無前。而他,見過太多,知道太多,所以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艱難。
他總是羨慕那些無知的人,所以多年前,那個名叫“帝缺”的男人,告訴他“無知是罪”,他並不認同。知道太多才是罪。就因為每個人隻看見自己所看見的,這個下,這個江湖,才顯得精彩。若是人人通曉大道,安分守己,那也太無趣了。
想到此處,白少爺不禁自嘲一笑。自己從來不是什麽安平樂世之人,他內心最深處,潛藏著對混亂的渴望。所以他才總覺得,自己承擔不了那份責任。
弟從而降,宛如戲文裏行俠仗義的高人,在場眾人立刻看見了他,更有眼力出眾之人,一眼便認出,他是白少爺身邊形影不離的書童。高子寒同樣想到這一點,立刻抬頭望去,果見屋簷上,一席白衣出塵,宛若神仙下凡,俊美得讓人舍不得眨眼的青年,正含笑望向此處。
便在這一刻,高子寒心裏什麽都不剩了,殺父之仇,歹徒在側,惡母相脅,再大的危機和苦難,都比不上白少爺迎風一笑。那笑容如冬雪寒梅,春風化雨,夏雨雨人,秋月無雙。那是人間一切美好事物的總和。那是所有期待中夢境的終點。
高子寒更加堅信,自己身處夢中。隻有在夢裏,才有可能,出現白少爺望著她微笑的場景。這一幕太美,她不想醒來,她想沉浸在這樣溫柔的目光中,化作永恒。
即使,身邊血霧彌漫,刀光劍影,金鐵相交,她也舍不得分出半點注意力,去看弟與戲命之間的你來我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