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如釋有為法(一)
竹林深處,葉落風清揚。
有一個穿著月白僧衣的和尚。
約莫五歲的和尚有一顆比大戶人家珍藏的瓷器還要鋥亮的光頭,陽光透過竹葉灑在他的頭上,燁燁生輝。
和尚手裏捧著一隻兔子,像是將死,奄奄一息。
“不生不生亦不可,不生不生亦不可,生亦不可,不生亦不可有因緣故,亦可得。”
和尚口中頌念佛偈,捧著兔子的手似有白芒,若秋水漣漪陣陣。半晌之後,兔子睜眼,回望和尚一眼,竟似有靈般,低頭示敬。
“去罷。”和尚低歎一聲,莊嚴寶相,宛如真佛。
兔子從他手中蹦跳而出,幾仗之外,再度對和尚低頭。
和尚含笑亦低頭,可就在此時,忽然麵目變得猙獰,“哎呀呀”的眯眼呼喊著,如萬般法相破碎,我佛墮凡塵。
並不是他心有雜念,而是因為此時耳朵傳來的劇痛,讓他無法淡然。
“好呀,哪裏來的光頭,跑來深山抓兔子吃?”身旁嬌喝傳來,縱無法回頭,也知是女子。
“女施主快快鬆手,男女授受不親,和尚是出家人,更不可與女子有肌膚之親。”他不回頭,知是耳朵被人揪住,齜牙咧嘴懇求。
“出家人,哪裏的出家人沒事抓兔子?”
“非是和尚要抓兔子,而是此兔身受重傷,和尚為它療傷。”
“你怎麽給它療傷?”
隨著話音落下,姑娘擰著和尚耳朵的手也隨之鬆開,和尚不敢回頭,憨厚道:“不生不生亦不可,不生不生亦不可,生亦不可,不生亦不可有因緣故,亦可得……誒誒誒好痛。”
他話沒完,耳朵又被揪起。
女子聲音道:“問你話你老老實實回答,別神神道道的。”
這一次和尚似乎有了覺悟,閉目硬抗道:“佛曰:不可。”
耳朵上傳來又一陣劇痛,女子聲道:“讓你不可,看你不!”
和尚雙目緊閉,口頌心經:“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複如是……”
耳上劇痛一而再再而三傳來,和尚巍然不動,二人對峙許久,終究是女子敗下陣來,鬆開手,繞到和尚麵前。
和尚不睜眼,卻也聞到一股微甜氣息。
女子雙手捧著和尚合十的手掌,聲音歡愉毫無歉意的著道歉的話:“對不起呀光頭,耳朵疼不疼啊?”
著又伸手去揉搓和尚紅腫的耳朵。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和尚依舊默誦經文,甚至不睜眼看眼前的女子。
“啪”的一聲,女子甩了一耳光到和尚臉上,後者依舊誦經不動,隻覺得萬物皆是相,萬物皆是空。
女子又搓揉著和尚的臉,道:“你不是不能近女色嗎,你現在可太近女色了,你再不理我,我就脫衣服了。”
和尚終於對女子有了回應:“施主不是女色,施主是和尚的心魔,不見不明,不言不滅。”
女子當真如心魔,侵擾不動和尚,就自行退下。
頌完三遍心經後,和尚感受不到女子氣息,終於緩緩睜眼。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一切都是幻夢,都是執念。
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有關於女人的執念,他才五歲,又是從修佛,對女人從來沒有欲望。
但是他很慶幸,自己贏了心魔。
整理衣著,拾步歸去,依舊片塵不染,白衣飄飄。
日落月升,清冷光輝落在佛像上,似目有光,觀人間事。
老和尚秉燭誦經,和尚旁坐靜聞。
待到一篇《無上經》念完,老和尚慈目微張,打眼觀瞧,和尚同時睜開雙目,麵如止水,波瀾不驚。
老和善滿意的點點頭,這些時日來,和尚終於改掉了在他念經時打瞌睡的毛病。他問道:“觀花,你可知,為何我佛門中人,要頌道門經。”
觀花是和尚的法號,他不懂為何自己的法號如此與眾不同,但是師傅隻是告訴他,留形於跡,即是著相。
觀花答道:“我輩修真佛,真佛即大道,大道歸其一,萬變不離法。是故儒道墨兵百家者,容其渡人心,皆可入我佛。”
老和尚滿意道:“真是個有慧根的孩子。”
觀花道:“修佛悟禪心,無可謂慧根,佛祖著道理,隻要肯聽,自在通明。”
老和尚道:“今日出寺,可有收獲。”
觀花道:“師傅,您著相了。”
老和尚嗬嗬笑道:“徒兒,你才著相了。”
觀花道:“行之有的,如何自在。”
老和尚道:“避之有的,如何自在。”
觀花靜默沉思,老和尚不去打擾,含笑觀望。
少傾,觀花道:“弟子醒悟了。”
老和尚嘴上不誇讚,臉上卻全是滿意之色,又道:“今日出寺,可有收獲。”
觀花道:“化緣二十戶,求得栗米 果腹。以此結善二十家,度化自然法。山中打坐時,靈兔將息,施以援手。”
老和尚“哦”道:“救了一隻兔子呀。結了一段善緣。”
觀花道:“釋渡心魔,不近女色。”
老和尚道:“何出此言。”
觀花道:“坐定時,心魔起,女色誘之,未成。”
老和尚凝視觀花,觀花坦然對視。
許久之後,老和尚才道:“你自幼出家,如今方才五歲,心中靈性猶在,無可隙之機,何以生魔。”
觀花愕然,請示道:“師傅……”
老和尚歎氣道:“那是,確有其人。”
觀花茫然道:“縱然確有其人,亦是魔。”
老和尚看著窗外月色,歎道:“徒兒,你該睡了。”
第二日,後山竹林,女屍曝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