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錦衣白夜行（四）
弟：“縱然衛氏兄弟有罪，你取二人性命即可。何以濫殺無辜！”
白少爺低頭笑著：“你，衛是兄弟有罪。那不過是你給他們的罪名。罪名和罪不一樣。判定一個人是否有罪，必須清楚的，事無巨細的了解他所做的一切，這相當不容易。但是給一個人製造一個罪名卻很容易，他強搶民女，燒殺擄虐，甚至頂撞長輩，都可以是罪名。可是你如何知道，一個人，是否真的有罪。”
弟冷哼一聲：“難道你知道？你殺的這五十三人，都有罪？”
白少爺果斷堅決的：“我知道。”
弟不服：“你如何知道？”
白少爺：“總有一，你會知道。我這樣的人，知己無處可覓，仇家五湖四海。總有一，我會死在別人手裏，或陰謀或陽謀，若是運氣好，還能有個全屍。而那一到來時，你就要替我活下去。”
弟：“為什麽是我？”
白少爺：“我所做的這些事，必須要有人繼承下去。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卻又不能是別人。”
弟不明白，他：“繼承你……去濫殺無辜？”
白少爺苦笑歎息，：“其實我一定會告訴你，隻是不想浪費了這壺好酒。”
他雖嗜酒，卻不細品，往往拿著酒瓶子就往嘴裏灌。這倒是蜀山一脈相承的風範。
等到這壺酒喝完，他眯著眼睛回味了一遍滋味，而後慢慢道。
“衛太奶奶二十年前患了重疾，本應入土。後事都打典妥當了。”
弟不知這段往事，靜靜聽他來。
“苟延殘喘之際，衛府來了一位塌鼻子老道，獻了一劑藥方。其中的草藥倒是尋常，隻是一些順氣之物，街肆上的藥房裏都能取到。唯有一道藥引，大逆不道，誅地滅。”
“何物？”弟問道。
“童子心尖血。”
雖不知其詳，但是聽這名字，絕不是什麽好東西。
白少爺解釋道：“童子，既不能是骨肉未全的幼兒，亦不能是四陰茹毛的少年。隻能是三到五歲的兒童。再大一些，氣理更迭，體內有成人淫氣，視為不純。若是年幼一些，血肉還未成型，功效又不足。你可知，這個年紀，最是真無邪。一點不知人間疾苦為何物，尚不知生死，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可偏偏到了三五歲，膽子最，又知道疼……”
言未盡，意已達。弟已然明了。三到五歲的孩子，最能體會痛苦，最不能忍耐痛苦。
“愈是惡貫滿盈的人，愈重孝道。”白少爺忽然這麽。
弟雖不讚同，卻不打斷。
“你可知古之二十四孝，皆是以戕害他人為榮。孝是惡人最容易的偽裝。先賢揚孝，本意弘揚知恩圖報。可是惡人言孝，卻是為了淩霸正名。衛氏兄弟便是這樣的孝子。他們為了盡孝，捉來城裏的流浪的幼 童，做一道藥茶。名為‘玉堂春錦’。來這塌鼻子老道還真有本事，老妖婆喝了玉堂春錦，不過三日便可下地，一月之後枯木逢春，越活越年輕。於是衛府上下，都把這玉堂春錦奉為包治百病的仙藥。不僅衛家人喝，連得寵的下人也能受些恩賜。”
白少爺繼續：“童子，精氣最足，未到外泄的年紀，引而不發。那心尖血，是體內精氣最旺最純之處。如此大補，又被中藥調和，的確是才之舉。”
“可惜，損人利己之事，世間難容。”
“尤其，流浪的孩童畢竟有限，三月之後，他們便開始去窮人家買孩子，是送進衛府做書童……”
後來的事，白少爺得很詳細。他一向不在意別人的看法，這次倒是難得的事無巨細，可見他對弟的重視。
空山間多聞鳥語，白少爺的聲音卻比蟲鳴鳥叫好聽。風過樹林摩挲，又撫清流涓涓。
看不見風，卻又處處可見風。
白少爺仿佛化作人間風雨，艱難的在誤解中守護世人。
“人所見所聞，總是有限。所以必然會誤解，必定有誤會。尤其是這世間大多數人隻看得到自己認定的事，對真相視而不見。所以別人想怎麽看我，就讓他怎麽看我。或許，如此才算不失本心，他應當會開心一些。”
弟不敢和白少爺對視，他假裝打量墓碑。那墓碑被清理的很幹淨，墓碑很幹淨，周圍的墳頭草很幹淨，甚至連供桌上的食物也被吃的很幹淨。
“那個老伯的女兒，已經送回去了。”弟道。
白少爺笑而不語。
“走的時候她還很不開心，我拆散了她的好姻緣，仿佛我才是強搶民女的惡霸。”
白少爺明知故問道：“她模樣如何？”
弟道：“慘絕人寰。”
兩人相視片刻，而後哈哈大笑。
弟忽然道：“其實你早就知道了。”
白少爺：“沒有，入府以後才知道。衛家怨氣過重，諸多亡靈環繞，不敢視而不見。”
亡靈，怨氣，弟從來看不到，但是他沒有再問，片刻之後，道：“可惜最後一壺酒被你喝完了。”
白少爺：“你想喝酒了？”
弟：“想。”
白少爺：“蜀山的人想喝酒，從來不會沒酒喝。”
弟：“我不是蜀山的人。”
白少爺：“我是。”
他右手一抬，又接住了一壇從而落的瓊漿玉釀。
弟都看傻了。
“蜀山的人，想喝酒了怎會無酒。”聲音從林間傳來，像翠竹空響，十分好聽。
這酒是壇，不是壺，蜀山人最懂蜀山人，壺對他們來，從來都不夠。
“嘭”的一聲，拍開酒封，酒香奔湧而出。
“好酒。”白少爺讚道。
“請你白少爺喝酒，自然要用最好的酒。”林中慢慢浮現一人，杳然孤影，一步一步，卻走得驚心動魄。
“白少爺卻少有好酒喝。”
白少爺聽見他聲音時，臉上有藏不住的驚喜，可當他真正看見他時，卻慌了神色。
短暫的皺眉後，是漫長的無可奈何。
他：“宿命。”
來人聽懂了他的話，亦是無奈道：“你又何嚐不是。”
“我救了很多人。”
“我救了更多人。”
“我殺了很多人。”
“我已很久不曾殺人。”
終於，他走到白少爺身前，提起了那個幾乎被遺忘的名字：“白夜。”
白少爺站起來，忍不住抱住他。
“南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