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浮生辭舊夢（八）
這家酒樓有位年輕女人。
她是掌櫃的女兒，大周帝國風氣開明，百姓並不排斥女子拋頭露麵，所以她稍大些後，就在自家酒樓，做賬房管事。
她隻收哥的賬，別人的賬自有二去結。
然而她也不收哥的賬，哥沒錢，縱然有錢也裝作沒錢，所以她收不了哥的賬。
但是哥有別的本事抵賬。
他能給她一個美夢。
夢裏她不再是商人的女兒，她是一位公主，風華絕代，無數人為她傾倒。
她是公主，就可以任性，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
在夢裏，她甚至可以是女皇。
大龍帝國不就有一位威震下的女皇帝嗎。
人總是喜歡做夢，無論男人女人，無論他們在什麽位置，麵對著什麽，都想做夢。
就像一個男人無論取多少個老婆，他總會少兩個女人，一朵垂素的白玫瑰，一朵張揚的紅牡丹。
玫瑰是他的歸鄉，牡丹是他的夢想。
這個女人沒有夢想，隻有欲望。
那個公主的欲望。
於是哥便成了她的夢想。
如今，她站在櫃台後麵，看著自己的夢想，帶著一臉溫柔和煦的笑，寵愛著另一個女人。
少女在她學會嫉妒的那一刻開始，便成了婦人。
這是最惡毒的婦人。
櫃台邊的爐子上總是熬著一鍋熱高湯，為燒幹的火鍋添水。
而這個剛剛變成婦人的少女，端起了跟她的怒火一起沸騰的高湯，徑直走向雨。
雨看見一雙很漂亮的眼睛。也看見一張最醜陋的臉。
人會因為惡毒而變得猙獰。姹紫嫣紅的朱唇也會長出獠牙。
那個女人端著滾燙的高湯，帶著無法壓抑的憎恨，衝向雨，仿佛用盡全身力氣，對著她潑出了那鍋翻滾著氣泡的濃漿。
“啪！”一聲響指，畫麵像被石子飛過的湖麵，激起陣陣漣漪。
雨從夢中驚醒，看到那張溫暖和煦的笑臉。
“從今以後，我來保護你。”哥。
“她是誰？”雨並未從噩夢中醒來。
“誰都不是，那隻是一個夢。”哥。
雨的臉色慢慢沉下來：“不，我認得她。她是聽雨樓掌櫃的女兒。”
她又自言自語道：“她在去年除夕失蹤，都和情郎私奔了。”
她還在：“聽雨樓……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那裏的掌櫃有一把聽雨傘，雨落在這把傘上，能聽到美妙的音律。”
“你困了，需要休息。”哥依然和煦，語氣溫柔。
可是雨卻無法從這張精致的臉上感受到溫暖。相反，陣陣寒意從後背泛起，心髒急急跳動，每一下都像被重錘敲擊。
“不要……”她掙紮著，喉嚨卻發不出聲音。
“你困了，快睡吧。”
周圍的景物開始模糊，眼前的一切都在消融。
一切，又歸於虛無。
忽然臉上有了冰涼的觸感。
“不要！”雨驚叫著坐起來。
周圍是鮮亮的錦繡羅床，和那張溫柔得可怕的臉。
“又做噩夢了嗎？”
……
涼亭中，哥又為自己倒上一杯苦茶。
習慣之後，這樣的味道尤為甘冽。
苦澀的滋味，並沒有想象的那麽難熬。
難的是改變。改變習慣的一切。
比如那一點點的苦味，強烈的刺激之後，便知其甜。
苦和甜，就像痛和癢，隻是一種感受。
而這種感受本身，並沒有好壞。
就像哭和笑，有時候，你分不清哪個更開心，哪個更難過。
帝缺是最好的聽眾，哥話語不落，他就不出言打斷。靜靜的聽著哥的故事，他好像格外關心哥，所以這個故事，也聽得格外認真。
此時哥沉默，他忽然沒頭沒尾的問道：“你很喜歡吃火鍋？”
哥沒有直接回答，而是抬頭看了一眼色，然後：“江南的善變，有時候烏雲厚得好像伸手就能摸到，卻遲遲不下雨。有時候晴空萬裏，而暴雨驟襲。起初我並不知道，有一色陰沉，我便帶傘出門，結果一都沒下雨。後來夜裏有急事，行至一半突然下起了大雨，我又忘了帶傘。於是淋了一路。我想起來好像我有很多年沒淋過雨了，也想起來我有很多年沒見過朋友。”
“便是送你傘那位紅顏知己？”帝缺問道。
“我沒有這樣的朋友，那個故事不是我的，是雨的。”
“你的朋友是什麽樣的人？”
“我有很多朋友，他們都是驚豔絕才之輩，和他們相比，我太平凡了。”
“你的才能，絕不平凡。”帝缺。
哥笑笑，沒有接他的話，隻是再飲一杯苦茶。外物的痛苦，常常能寄托內心的愁苦。
帝缺似有識人心神的本事，便問：“你怕他們會忘了你？”
“能忘最好，我擔憂的，是那些忘不了我的朋友。如果能忘記，每都是一個新的開始，你，這是一件多快活的事。所以，那些忘不了我的朋友，才會為我煩惱，才會令我難過。我喜歡雨，就像我喜歡火鍋。如果太久沒去吃火鍋，我也怕火鍋會難過。”
舊夢如窗，推開不過半仗，進來的風景卻是千山。
哥總是不敢進入雨的夢裏，那是他留給自己的希望，遍體淩傷的希望。
這世界上，讓人難過的事有很多，而最令人心酸的，是自作多情。
“我會保護你。”這是哥的承諾。
可這樣的承諾，雨從來不想要。
所以後來，哥將她藏在山間閣樓，問她：“真的不願再醒過來嗎？”
“是你，你願意醒來嗎。”
“我一定會醒來。”
沒出口的一句是：“因為現實世界有你，所以我從來不想睡去。”
沒人知道哥從哪裏來，他仿佛沒有過去。
雨決定沉入夢中，斷絕了未來。
他們像兩匹最好的快馬，迎頭相遇後，是永遠的訣別。
在相遇的最初，他們也曾如膠似漆，形影不離，哥進入她的夢裏，帶她去看虛構的星空穹宇，帶她去經曆幻想的飄渺之旅。直到有一，他看到了她的過去。
那是她無法壓抑的思念構建出的回憶。
那裏，有另一位青澀的少年，在等她。
哥看著她盈淚的笑容，終於明白，雨從未愛過自己。
於是他悄悄退隱在絢爛的光幕中，從旁觀者的身份，去看雨念念不忘的過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