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浮生辭舊夢(二)
沒有人知道哥從哪裏來,據他自己,他從就在這座城長大。一個人生長的地方,總會留下印記。可是這座城裏,從未浮現,他存在過的印記。
沒有親人。
沒有朋友。
沒有他的名字。
別人問起,他總是:“叫我哥就好。”
哥仿佛是突然出現的,在那個不起眼的巷子裏,在那個忘記了歲月的日子裏,他就這樣順理成章的活在了人們的記憶裏。
哥的店叫白日夢,望文生義便知,這是讓人白日做夢的地方。
有的人會做夢,有的人不會做夢,而哥能讓每個人做他想要的夢。
餘三公子是他的常客,這位體弱多病的餘家少爺,從就有一個江湖夢。可惜家中大哥二哥都不是塊讀書的料,唯有他沾了寸兩才氣,被那位霸道的餘家老爺逼迫著讀書。雖然沒有過目不忘,卻也能在初讀之後,流暢頌念,夫子收了多少銀兩,臉上就演出幾分器重,倒是沒有半分克扣。
可惜餘三公子最愛的,還是拿著街角三文錢買來的蓬萊絕學比劃。
儒家聖人的金言玉律,從來不是他心頭所愛。
他最愛的,是那個以武犯禁,一言不合就快意恩仇的江湖。
所以當他發現在哥的店裏自己可以成為江湖中一流的大俠時,無異於發現了通往夢想的捷徑。
夢又如何,誰人可知,何處是夢,何處人生。
若是有得選,幾人願醒來。
可惜捷徑的盡頭,往往是懸崖。
哥搖了搖頭,不去想餘三公子的事,換下一身粗布,著上一襲質地精良的白衫,麵容一抹,便是一副翩翩公子的形象。
西郊那座矮山上有一處宅子,據裏麵住著仙人。
有匪人持械入侵,最後都被扔在官道上昏迷不醒。
後有官府圍剿,也無善果,終究信了鬼神之,無人再去打擾。
哥的身影在山間影影綽綽,最終消失在宅前。白衣哥無人識,都是界真君入凡塵。常有山民行之跪拜。
宅內精雕細琢,顯然出自名家之手。最中間有一處香榭閣,哥直行而入,神色間有些期許,和迫不及待。
推開房門,藥草在奇異的香料配合下,散發出恬淡的香氣。
哥深深的吸了一口,滿意的笑起來。
一個男人,尤其是一個好看的男人,他的故事裏,往往少不了另一個好看的女人。
這座窎梁閣裏,便有這樣一個女人。
談不上沉魚落雁,也無關花容月貌。隻是五官清麗,看著還算順眼。
可在哥眼裏,山川秀麗,火樹銀花,都不如這張恬靜的臉。
他溫柔的:“我回來了。”
“今是個好氣。陽光溫暖,卻不太熱,很舒服。曬得我差點睡著,忘了采藥。”
“餘三公子要進京趕考,怕是再難相見。”
“他是個好人,從不賒賬,逢年過節也沒忘了我這人物。離開了,我還有些舍不得。”
“還遇到個怪人,竟然給了一袋子黃金。現在的有錢人,真是看不透。”
……
哥著瑣碎的見聞,女子一言不發。
當然,她也聽不見。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樹名為鸞,據王鳥非鸞不棲,所以鸞亦被稱為神木。
此時,這個女子就躺在神木做的木桶裏,被各種名貴的藥材浸泡。
她一絲不掛,雙目輕闔,安詳得像個死人。
或許她就是個死人,隻是有人不想讓她離去。
哥從旁取下沐巾,用泉水洗淨,然後仔細的擦拭著女子的身體。
額間,耳後,玉頸,柔荑……
他擦得很認真,就像在維護一塊瓊玉,維護一份珍寶。
或者,她就是他的珍寶。
“她那麽愛美,要是有一醒來,發現自己泡在烏黑的藥材中,還渾身發臭,一定又會生氣。”
哥帶著寵溺的笑容輕聲。
聲音雖輕,還不時的被撥動的水浪打斷,可門外的人卻聽得清楚。
“她還會醒來嗎?”
門外的人問道。
他仿佛是突然出現在此,又如等候多時。隻是很有禮貌的站著,並未出聲打擾。
哥仿佛早就知道他會來,或者早就知道他在此。這裏已經多年沒有訪客,更何況是不請自來,打破哥設下的禁製之人。
那透過門窗襲來的寒氣,讓哥知道他是誰。方才,正巧跟女子到有關他的部分。
他不想讓她擔心。
然而他也知道,她從不曾為他擔心。
“誰知道呢?沉入夢境裏的人,有幾個願意醒來?”哥替她擦了一遍身子,俯身輕吻她的額頭,然後點上一根怡人的線香,便轉身退出門外,心翼翼的合上門扉。
此時他才看清來人,中年俊逸,紅錦黑服金腰帶,神意俊朗姿態沉著之人。
隻是隨意打量,並不言多,哥右手挽起左袖,示意道:“請。”
哥是個隨和的人,唯有屋中的女子,是他不可觸碰的禁忌。
他將來人帶到不遠處的涼亭,沏上一壺好茶,不時望向閣樓。
茶在青玉瓷壺中熨了片刻,一縷肉眼可見的青煙從壺嘴中嫋嫋升起,緩緩化作一隻白鶴,繞著瓷壺轉了三圈,便真如青鳥一般飛向穹宇。
他不是聞名的藥師,卻精通下的藥理。所以他的茶,也是難得的好茶。
茶入杯中,香氣仿佛肉眼可見的氤氳,布滿這座院。茶水一灣碧波,如同流動的翡翠,還流動著光。
來人舉起茶杯,如同牛嚼牡丹一飲而盡,隨後搖搖頭道:“金玉在外,華而不實,不是好茶。”提起茶壺便將一壺的春風倒入環亭的碧湖中。
又探手入懷,掏出一個素紙包,衝泡片刻,道:“試試這個。”
哥遍識下名草,卻不識此杯中物,細品之下,酸辣辛苦入吼。
“滋味如何?”
掙紮半響,道:“苦!”
對方忽然大笑,哥不服道:“你怎麽不喝。”
“世間疾苦,我一一品嚐,這些滋味,不喝也罷。可是你還年輕,有些苦,要多嚐嚐。”
哥這年日子過得也算平順,不曾挨餓受凍,也未受過他人刁難欺辱,沒吃過苦,不算過分。
可他看向那亭亭玉立的閣樓,卻一時悲從中來,仿佛那便是含在口中的苦茶,莫大的委屈,難以開口。
“我叫帝缺。”來人止笑,道,“我在末世,見過你。”
哥不言,帝缺順著他的目光看向閣樓,道:“為什麽不進入她夢中看看。”
哥忽然揚起嘴角,故作輕鬆的神情,掩蓋不了滿目的秋水悲涼。
“我常常看到她在笑。”
“她不是一個愛笑的人,我卻一直愛著她的笑。”
“我也恨著這樣的笑。”
“我害怕,在她夢裏,讓她笑的人,不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