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舊土發新芽(六)
突如其來的秋雨滋潤著長安戰後的狼藉,亂葬崗上的愛恨恩怨被蠻橫的一筆勾銷,長安城的燈火輝煌也蒙上雨霧珠簾。
將軍府內,一名身著藍錦的長安衛持張敘豐手令,奉命接引晉納刺客。
一路暢通,唯獨麵對最後一位看守女刺客的老人時,他猶豫了。
他不認得這張蒼老的臉,卻認出這位老人隨意放在身旁的劍。
麵對這個人,他不敢再憑借易容術這樣的取巧之術蒙混過關,恭恭敬敬的向老人一拜,連來意都不敢多做解釋。
長安城內,兩代王朝,多少英傑蟄伏。
今日這人,他是認出來了,可是他沒認出來的呢?
在長安殺了這些人,他自認衣無縫,卻在此刻,忽然背脊發冷,也不知是秋雨終於浸透了長安衛的錦衣藍袍,還是由內而外的徹骨之寒。
他忽然想到,若是長安有師傅坐鎮,自己還能如此胡作非為嗎?
答案顯然是不能。
而僅僅是眼前這位老人,便不輸太白。
原來自己才是這座繁華鬧市下的籠中困獸,隻是那些大人物,不屑看他一眼。
老人看見此人站在將軍府內院的秋雨中默不作聲,便主動開口:“我隻問一句,你手上的張敘豐手令,是真是假?”
藍錦長安衛拱手道:“前輩有言,晚輩不敢欺瞞,這的確是張丞相手令。”
老人道:“既然手令是真的,我便不管你是如何得來。我隻知道,人交給了丞相府。”
藍錦長安衛的心思被老人看穿,亦不辯解,隻道:“多謝前輩。”
舉步就要進門,將白衣女刺客帶離,卻又聽老人道:“但我長安,畢竟讓人濫殺了十一條性命。”
長安衛駐步不前,靜待下文。
老人繼續道:“其中一人,還是守護長安的禦靈之人。”
藍錦男子道:“顏雙煜聽憑處置。隻是舍妹來長安遊曆,並未真正動手殺人,還請前輩手下留情。”
老人點頭道:“看你還算誠懇,未對我有所欺瞞,而且的的確確是幫了大周。今日僅對你施懲戒,以儆效尤。”
似乎是以怨報德的話,顏雙煜甘之如飴。
無論如何,至少,能帶她回家了。
院內,聽著雨打屋簷滴滴答答,白衣女子靠牆而坐,緘默不語。
她並不知道,來時,手中的暗器被自己的親哥哥做了手腳,也不知道,這幾日殺人者,並非她自己。
此刻,她隻知道自己辜負了師傅,沒有完成師傅的重托。
那個持矛少年的憎恨眼神,雖然令她印象深刻,卻並無什麽後悔。陌生人的怨恨,甚至是生命,從來都抵不過師傅的一句話。
她就這樣靜靜坐著,坐了一一夜,不吃不喝。
這是女人特有的生氣方式。
也是女人獨有的生氣原因。
是的,她在生氣。氣那個叫徐悲涼的男人,誤了她的要事。她卻不知道,正是因為徐悲涼的拖延,顏雙煜才有時間去執行她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她也氣那名叫南宮的白衣將軍,用她從未見過的手段,將她抓捕禁錮。她手中無往不利的機關,竟然對那一道道金壁毫無辦法。
她還氣自己那位親生兄長,為何沒有隨自己一同前來,好要保護她一輩子的。嗬,狗男人都一樣,隻會嘴上得漂亮,從來不會真的關心她。
念及此處,嘴中甚至委屈得嗚咽出聲:“顏雙煜,你死到哪裏去了!”
“梔窈,我在這兒。”那道她一度以為,永遠不會再打開的房門,忽然被人推開。一道修長的藍色身影出現在門口,風雨如晦的長安,似乎容不下這個渾身浸透,亂發貼膚的男子。
所以,長安留下了他一條右手。
鮮血還在外湧,汩汩如細流,浸透他半邊身子。
他似乎還在笑,那是如何悲愴固執的笑意,笑得令人生怯。
他:“梔窈,我來晚了。”
少女驚恐的看著這道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眼淚亦如窗外大雨,涼透了整個深秋。
他:“梔窈,我帶你回家。”
這場秋雨,並未打擾到長安百姓節日的歡愉氣氛。
縱然那一聲“萬歲”引動整個長安的跪拜,卻也隻是節日助興。
長安帝都的百姓,見慣了皇帝在節日出宮,與民同樂。
就連城南不時綻放的流光溢彩,他們也隻當做是節日的煙火慶祝。
於是就在這一刻,那位蜀山劍派開山祖師,就要綻放他人生最後的一束煙火。
如他這般境界,劍氣劍意的凝聚,都是信手拈來,劍隨意動,意隨念起。
丹虹長劍,霞光萬千。
他終究遞出了這一劍。
得知他身份的人,不管信與不信,這時都抬頭仰望這片綠地。大多數人隻能看見綠地上散發出猛烈的光輝,僅有少數人,憑借氣機牽引,窺得全貌。
那一劍,名為離群。是魯正禮教給魯大富的第一劍,用來為魯大富的劍道生涯劃上句號,再合適不過。
魯大富很慶幸,這一劍,隻有手持光元的時候,才可以使出。
他蹉跎四十年,等的就是今日,他想過很多種結局,而這一種,是最好的。
他守護了神農,讓神農有時間去完成屬於自己的使命。
他的對手是葉玉青棠,是如今的下第一,心性純良耿直,年過四十,仍有一顆不染塵埃的赤子之心。
他又遇到了光元,四十年後的重逢,讓他倍感心安。
這是他最後的結局。
以意化形四十年,化作一個大胖子。因為每次有所動作,都會消耗意念,都會讓他在人間的存在,消散一些。
這四十年,他出過兩次手,一次消耗了一條右手,一次消耗掉了左手拇指。
是的,他並非是肉身存世。那具蒼老的肉身,在四十年前,就已經毀滅。如今的魯大富,是一道磅礴的意念。
而這最後的意念,化作最後一劍。
離群。
四時可愛唯秋日,一事能狂便少年!
劍道前行一百年,他依舊,蜀中少年。
恍然間,魯大富仿佛看見,那熟悉的山間茅廬,一老兩三人,雲淡風輕。
老人對著其中一名童子道:“我們蜀山人,生來就是要練劍的。”
童子也學著老人的語氣,搖頭晃腦道:“我們蜀中人,生來便是要吃火鍋的。”
不遠處另一名童子,靜坐看劍。
長安城外,光芒萬丈之後,風卷雲舒,碧霄如洗,淡琉璃。
魯大富的聲音,從遙遠外,輕輕傳來。
“我們蜀山人,生來便是要練劍的。”
從此以後,人間再無,魯氏劍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