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斷刀斬長安(九)
明德門外,黑白二人對立,一如那張金色棋盤上相互製衡的黑白二子。
雖然南宮從未刻意隱瞞,卻一直鮮有人知,他的武器,是棋。
城外書童又問向白衣公子:“少爺,為何南宮少爺需要這張棋盤才能將你贈予他的賦施展。”
白衣公子折扇敲擊書童腦袋,示意他不要話,專心看向戰場。
明德門城樓內,白離堯無聲離開人群,他早就看到隨南宮一起到來的蓯蓉,走至她身前。
蓯蓉背靠城牆,麵色潮紅,在這雪後秋風中額頭冒汗,顯得十分狼狽。
白離堯也不話,伸掌貼住蓯蓉背後,運氣為她排解。
氣隨意動,緩慢柔和的順著奇經八脈凝至手心,再化作細流傳入少女體內,不想白離堯的氣剛剛探出,就被一股陰冷卻鋒銳的煞氣抵擋,險些反噬。
白離堯迅速撤掌,提氣入膺,意欲再添三成氣,強行破體,卻聽身後傳來陌生言語:“我來吧。”
回頭看去,是名未曾謀麵的黑袍男子。縱橫沙場多年磨煉的危機感並未從此人身上探查出半點惡意,白離堯也不囉嗦,側身讓開。
黑衣人對白離堯點頭微笑,無緣由的了一句:“我叫帝缺。”
白離堯也並不回應,隻是雙手抱胸,冷眼相視。
這個人沒有威脅,但是他並不喜歡。
大周的人身上,都有一股子人情味,這個人身上似乎並沒有。
黑衣人帝缺也如白離堯一般,伸手貼在蓯蓉後背,卻未受反噬,隻見蓯蓉神色漸漸安寧,已無先前痛苦模樣。
待到蓯蓉眉宇舒展,黑衣帝缺才對白離堯道:“白將軍,此人與我有舊,可交予我照拂。”
白離堯直接拒絕道:“不可。”
帝缺也不糾纏,又看向一旁立著的大劍,這把本來背在蓯蓉背上的大劍,不知何時卸了下來。
就在這時,忽聞巨響,帝缺白離堯二人皆未循聲望去,帝缺看著劍,白離堯看著帝缺。
他們都知道,外麵的戰鬥開始了。
帝缺道:“白將軍不去看看?”
白離堯道:“我相信南宮。”
帝缺歎氣道:“可你卻不了解傅雨。”
城樓之外,金光如紅日,照亮了整個長安。
傅雨持刀淩空,蓄勢良久,才如離弦巨弩,轟然劈下。
漆黑斷刀不過兩尺,此時握在傅雨手中,卻如擎巨刃,世人觀之,可分山嶽。
可那把刀,無論怎麽看,都不過一臂長短。卻無人懷疑,這把刀砍在城樓上,能將長安一分為二。
此時南宮已不再落子,手中拈著最後一顆白子,原地坐下,金色屏障已覆蓋住整個長安,就連東郊皇陵,也能看到金光蔓延。
傅雨黑刀斬落,終觸及金色屏障,二者碰撞之下金光再度搖曳,撕開燈火輝煌的夜幕,宛如白晝。
刺目光芒一閃即逝,圍觀眾人目力出眾者已高聲叫好,為大周的驃騎將軍喝彩。
“南宮將軍威武!”
“犯我強周,雖遠必誅!”
一時間那些原本以武犯禁,無視法度的遊俠門,此刻都成了忠君愛國之士,對於自家驃騎將軍抵擋住號稱不敗的戰神一刀與有榮焉。
南宮卻是有苦自知,他不知傅雨會從何處來襲,便將整個長安都納入棋盤之內。不僅耗費自身力氣,也削弱了許多金色屏障的防禦。
城內的葉玉青棠道:“迦樓人為何留手?”
神農讚賞道:“大將之風。”
黑刀與金色屏障僵持片刻,南宮終於落下棋盤上最後一顆白子收官,隻見金色棋盤上黑色逐一消散,滿盤皆輸。而後籠罩整個長安的金色屏障迅速縮緊,回籠到明德門前。
傅雨隔空與南宮對視後點頭,示意他將施力。隨後左手置於黑刀刀背之上,形若輕點,力逾萬鈞。
卻見已比先前厚了好幾番的金色屏障層層龜裂,黑刀寸寸逼近,似要將那已厚過城牆的金色屏障擊穿。
城外書童詫異道:“這玩意兒是能打破的嗎?”
白衣公子終於如實回答了書童一次:“本不應被打破。但是傅雨的黑刀,卻是無堅不破。”
書童著急道:“南宮少爺要輸了嗎。”
白衣公子又道:“接著看就知道了。”
書童不滿道:“又是這句。”
南宮眼見以他所知堅不可摧的金色屏障,在黑刀麵前竟然如此脆弱,仿佛不堪一擊,心中竟隱隱有了一股怒意。
“為何!為何!什麽都給了我,最好的賦給我,最堅固的玄武金甲給我,為何我還總失敗!我當真是一名廢人!”怒意怨氣在心頭交織,隨著破裂之聲從城上金光隱隱傳來,南宮心裏已無大戰,隻有怨恨。
為何,我有蜀山劍派開山之人傳習劍術,卻抵擋不住戰場上一波衝殺。
為何,我有那人所贈玄武金甲,卻守不住麾下百人性命。
為何,如今,連一把短刀都無法抵擋!
我當真是個廢物!
南宮再無法抑製因為自己無能而帶來的憤怒,竟然伸手一把拂去棋盤餘子。那黑刀斬金壁的碎裂聲,聲聲如魔音灌耳,摧殘著南宮本就不夠堅強的心智。
他才十六歲啊。
入過修羅場,未見人世間。
他曾被人捧到上去,卻一次次摔入深淵底。
他本該是戰場上最驍勇的騎卒,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
如今,他卻做了些什麽?
離開蜀山之後,多少人因他而死,多少個家因為他再無團圓之日,多少鰥寡孤獨再無所依。
都是他南宮的錯,都是因為他的自負。
如今,他擋不下傅雨這一刀,身後長安會如何,大周會如何?
他仿佛已經看見,長安一分為二後,被大火燃盡,長安百姓家破人亡後帶著惡意的指責。
“都是你!”
“都怪你!”
“全都是因為你!”
無數熟悉陌生的麵孔在他腦海盤旋,一開始隻是普通百姓,後來一一腐爛,或是毀容或是斷肢,對他每一聲埋怨都泣著黑血。
長安大火,白離堯,修顏涾,神農,張敘豐……一張張熟悉的臉都在大火中焚盡,縈繞在南宮腦海裏,全都在:
“都怪你!”
“啊……”他抱頭痛哭嘶嚎,卻忽然看見一個背影,在大火中,端著一碗湯圓偷吃。
他忍不住喊道:“蓯蓉。”
那個背影聞聲轉頭,卻是一張被燒爛的臉,似乎還在笑,對他道:“你吃湯圓嗎?”
他再也無法承受,跪倒在地,金光終於消散,他多希望那一柄漆黑斷刀能砍到他的頭上。
不如歸去。
“南宮!”一個熟悉無比的聲音,忽然從他腦海中響起,振聾發聵間,他終於清醒一分。那個聲音,總是讓他心安。
“凝神。”那個聲音再度傳來,南宮猛然抬頭,滿眼血絲,尋找著聲音的來源。
那是他的希望啊。
“白夜!白夜!”他無助呼喊著,就像從前那些雨夜中,驚雷劈落驚醒時一樣。
“白夜!你在哪裏!我怕!”南宮滿臉淚水,一如十年前,初識模樣。他害怕,隻有那人,才能給他勇氣。
“我在你身邊。”聲音如此溫和,卻讓經曆過沙場的戰爭英雄,仿佛找到了最堅固的堡壘:“別怕,那不過是一把刀。你曾經折斷過很多把刀,這把刀也一樣。”
南宮終於看見人群中站立的白衣公子,在對著他微笑,南宮哭著:“我怕!我攔不住他!還會有很多人因為我而死!”
白衣公子傳聲入心,對南宮道:“不會的,你的玄武金甲是最堅固的盾,沒有人能劈開。”
南宮哭喊道:“可他就是劈開了啊!”
白衣公子道:“他從沒劈開,不信你抬頭看。”
南宮聞言抬頭,卻見金色屏障完好如初,傅雨仍然淩空落刃,黑刃卻被金色屏障牢牢擋住。
低頭再看圍繞周身的棋盤,依然黑白分明,手中仍持有一白子未落。
那白衣公子的聲音再度傳來:“意由心生,你隻有足夠相信自己,玄武金甲才會足夠堅硬。不要露出縫隙,讓敵人找到可乘之機。”
南宮來不及細思,就見當空矗立的迦樓戰神,似乎對他點了點頭,然後將左手放在刀背之上……
東郊皇陵,黃袍徐晁桀感受著長安的變化,忽然有一股熟悉的感覺傳來,他猛然抱住呂霓裳,狠狠的親了一口,道:“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