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斷刀斬長安(七)
鎮安令年輕新仵作此刻依舊站在原地,靜觀其變,對眼前掌印太監陳知規的舉動隻是默默看著,並不出手阻攔。
便是在今日下午,整理老仵作馬未風遺物時,他發現一封貼身信件,是寫給他的。
從這封信上,他知道了許多事,許多老仵作從未與他提起的往事。
譬如,就在那座東郊皇陵之內,有一位素未謀麵的師兄,師傅的信上連師兄的名字都未留下,隻知他是老馬一脈傳承至今,資質最傑出的傳人。獨自守陵三十年,隻為修羅降世時,趨避百鬼怨氣。
又比如,老仵作在昨日出門之時,已算得,己身陽壽已盡。
他是自甘去做那一枚陣眼。
還比如,此時東方陰氣繚繞的灰暗空下,有一名威嚴黃袍男子,正以修羅帝國近百年積累的煞氣,掃蕩亂葬崗上的滔滔怨氣。
紅衣女鬼見曾經的子徐晁桀憑空出現,怨氣更盛,披頭散發間再次失去人形,化作白麵紅唇,尖牙外露的厲鬼。
周遭幽魂怨氣被她瘋狂吸取,千百條沒有實體的重重鬼影扭曲著納入女鬼體內,逐漸壯大女鬼身上的怨氣。
她的身形也隨之膨脹,五指再無方才蔥白活力,迅速枯瘦伸長,如皮包白骨,陰森恐怖。
雙目由黑轉紅,漸漸泣出血淚,伸長的獠牙已無法被嘴唇包裹,撕裂嘴角露出猩紅長舌,一張血盆大口還在不斷吞噬四周的幽魂厲鬼。
一身龍袍的修羅皇帝徐晁桀威然不懼,隻是對著無名中年人點頭道:“謝謝。”
無名中年人手中黃符壓力驟減,又有回光返照之勢,他再噴一口鮮血上去,如烈酒襲炭盆,聲聲炸裂之後迅速冒起白煙。
他並不去看已具人形的修羅皇帝,隻是沉聲道:“我老馬一脈所行隻為世人,不為你徐家皇室,你不欠我。”
徐晁桀卻道:“然我修羅,卻有愧於你。”
無名中年人無視徐晁桀的誠懇歉意,趁著紅衣女鬼分神之際,探手腰間取出一枚染血銅板,曲指彈射至皇陵正中央的寶鼎香爐之上。
銅板飛至於此便當空懸立,隨後瘋狂旋轉,似在攪亂此地陰氣。
修羅皇帝徐晁桀依舊自顧自道:“朕也是在後來,才知你父母之事,實為朕失治之責。”
無名中年人終於怒道:“閉嘴!”
徐晁桀不以為逆,依舊沉聲道:“如今朕也已是亡國之君,再無力還你公道,隻能以這百年煞氣,為新的王朝,蕩清汙濁。”
中年人道:“你當初有這番胸懷,何以亡國。”
徐晁桀歎道:“當初,有她在啊……”
仿佛間,似乎又看到,那一抹青衣,那一道風華,那人那日於那烽火之下,笑靨如花。
世人都是妖妃禍亂朝綱,紅顏誤國。
他覺得世人的對,他很想把這份怨氣放在她身上。
隻要能與她有牽連,就算是會化作厲鬼的怨氣,他也願予之。
就如,眼前身形已逾山嶽的紅衣女鬼,當初,也是這般心思。才以紅衣血棺活葬自身,不入皇陵,自埋與他對望的亂葬崗上。
入土時,含笑亦含淚。
紅衣的她,追逐了黃袍的他二十多年,他眼中,卻隻有那道青衣,那個姓周的女子。
紅衣黃袍,皇後皇帝,她和他,從來都是一樣的人。
活著時,不要下,隻要眼中人。
死後,亦要在九幽之下糾纏。
女衣女鬼,正是修羅帝國最後一位皇後,呂霓裳。
那一年,晁桀皇帝為博周姓女子一笑,點燃狼煙,群聚各路諸侯,最終卻隻得那周姓女子淺笑後輕描淡寫道出一句:“散了吧。”
亡國之舉,他卻甘之如飴。
在他身後的呂皇後,那時還不著紅衣。為他母儀下,謹言慎行一輩子,終於在十年前得知晁桀皇帝死訊時,任性了一次。
褪下纖塵不染,如同第一次穿戴的鳳儀,換上一身江南女子鍾愛的紅衣,活人入血棺,自葬東郊亂葬崗。
活著時她為徐家皇室治理朝政,心翼翼修補著這片岌岌可危的江山,鞠躬盡瘁一生。後世新朝丞相張敘豐,還為她追封諡號“和熹皇後”,以彰其有功社稷,無愧皇室。可晁桀皇帝眼中,卻從不曾有她。
於是死後,她要做糾纏他的厲鬼,不要葬在他身邊,而是葬在他修羅皇室汲取煞氣百年堆積的亂葬崗上。
她亦如此亂葬崗,被他榨取完利用價值後,無情拋棄。
今日,她重回人世間,怨氣填膺之下,仍有一絲清明,想要看看那個威嚴如昨的負心人。
可是此刻,在她即將失去神誌,仍將全部清明心思放在他身上之時,他嘴裏出的,依舊,不是紅衣,而是青衣。
“徐!晁!桀!”厲嘯撕破長夜,一個女人生前身後兩世積怨,終於化作無盡仇恨惡蛟,滾滾而來。
此時,修羅最後一位皇帝,終於願意抬起他無比自負和驕傲的頭顱,直視怨氣凝結惡蛟,步步淩空踏下,走向她。
穿過怨氣交織的毒牙龍爪,身上黃袍撕裂。黃袍之下已無肉身,隻有血色紅光溢出,化作一道道紅色細繩,將漫怨氣一一纏繞,最後一同消散。
惡蛟仰頭起勢,直視晁桀皇帝,蓄勢之後猛衝直下,威勢當如滿弓離弦,摧枯拉朽。
晁桀皇帝巍然不懼,任憑頭頂尖角堪比人身的惡蛟襲來,雷霆之勢穿體而過,微涼月色似乎也在此刻不忍直視,閉上漫繁星,不舍寸餘微霞落入人間。
狂暴怨氣與修羅百年煞氣相撞之後,並無想象之中恢弘滅世的場麵,隻有濃濃黑霧漸漸散去,一黃一紅兩道身影當空相擁。
她終究,抱住了他。
他眼中,終於有她。
為人堅韌,做鬼霸道的女人,終於,露出她索求一世,卻從未如願的女子模樣。
她哭了,在他的懷裏,放聲大哭。
黃袍男子將她的頭緊緊埋在自己的胸懷,輕輕撫摸她的背脊,柔聲道:“來世,還做朕的皇後。”
紅衣女子卻帶著哭腔拒絕道:“不,來世,我要做你的妃子,你最寵愛的那名妾侍。”
黃袍男子笑道:“下女子共主都不做,要做無名無分的妾侍?不怕被正妻欺負?”
紅衣女子淚如雨下:“我哪敢欺負她,她皺眉你都心疼許久,我何時,舍得多讓你為她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