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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人鬼殊途道(完)

  七月廿四,酉時三刻,北鎮安令。


  距離迦樓戰神傅雨夜訪長安已過去兩日。


  年過耳順的老仵作把幾樣驗屍的器物用布包心裹好,這幾樣物件從他師傅的師傅傳給他的師傅,再由他的師傅傳給他,年歲比他都大了幾十年,如今雖已斑駁陳舊,用起來卻最是順手。


  他隻驗完兩具屍體,一具屠夫,一具坊民,還有一具女子屍體未來得及檢驗,色就已昏暗下去。這個時候的光線並不適合驗屍,盡管不驗他也知道結果,但是心了一輩子的手藝,並不允許他在任何時候鬆懈。


  那是對死者不敬。


  所以他收拾家夥,先去自己的住處吃飯,待到晚間色完全暗下來時,再點燃專門用於驗屍的特製照明蠟燭,做完今最後一單活計。


  夕陽落幕時的餘輝,太璀璨,照在死人身上,屍體都顯得有生氣。


  這不是什麽好事。


  老仵作這樣想著,自嘲的笑一笑,死人都比自己有生氣。


  他裹上麻布麵巾,將一張醜陋的老臉遮得嚴嚴實實,才慢慢悠悠向通義坊走去。


  按仵作這樣的賤業,即使有錢,也不允許住在通義坊這樣的城中繁華鬧市中。但是這座宅院,是新朝廷親賜,獎勵於他。他可記得,那日驗屍後正要回到城外的自建茅屋,卻被那名年輕的衛將軍攔住,一路帶往這座紅磚綠瓦的精致院。雖除了磚瓦厚實,也算不得如何氣派,可對於住了幾十年迎風漏雨的茅屋之人來,這座看著就堅固的院比那太極宮都要奢華。


  他當了一輩子仵作,一輩子的夢想,就是死的時候,能有一口好棺材。要是實在沒有好棺材,一口薄皮棺材,也是要的。他最怕,到臨死時隻有一卷草席,拋屍荒野。


  畢竟,他的師傅,當年就是這樣被丟到了亂葬崗。最後還是他趁著夜半無人,偷偷拉回師傅的遺體,挖了個土坑埋葬。


  他是仵作,就算那名年輕的衛將軍,總喜歡在拉他共飲酒糟時,吹捧他為長安最好的仵作,他也隻是一個仵作。


  一邊思緒神遊,一邊就走回了自己的院,他並未推門,而是“篤篤篤”敲了三下門。


  接著便有一個爽朗的聲音從院內傳來:“師傅回來啦。”


  並未上鎖的木門從裏向外推開,一名十三四歲的少年郎出門將老人攙扶進去。


  院中的簡陋木桌上已擺好碗筷和一碟花生米,少年郎將老人攙扶坐下,就快步跑到屋內,端出兩碗冒著熱氣的米糠,上麵鋪著醃漬入味的蘿菔,老人那碗裏的蘿菔明顯比少年碗中多出許多。


  老人慈祥笑著從懷裏拿出一個雞蛋,被捂在心口,猶有餘溫,伸手遞給少年郎。


  少年郎對這樣的場景早已習以為常,熟練的剝開雞蛋殼,分成兩半,將大的那一半放進老人碗裏,道:“師傅,有件事不知當講不當講。”


  老人幹脆把自己的碗和少年郎的碗對調,將雞蛋和蘿菔多的那碗遞到少年身前道:“若是出門在外,當講不當講都不講,既然在家,當講不當講都當講。”

  少年郎顯然頗為伶俐,並沒有被老人的話繞暈,便道:“今日長安衛裏的王大哥值休,喝醉了酒,我在路上遇見他,被他拉著了好多醉話。他朝廷中並沒有什麽日發雞子的恩賞,師傅每日帶回來的雞蛋,都是修將軍自掏腰包買的。”


  老人夾起一粒花生米放入嘴中慢慢咀嚼,吞咽後才道:“師傅知道。”


  少年郎又道:“就連這座院,也是修將軍出錢置辦的。”


  老人道:“我也知道。所以,這座院,才比那座太極宮更珍貴。太極宮是從百姓手裏搶的,這座院,卻是人家送的。”


  少年郎道:“師傅從跟我咱們仵作這個行當是賤業,就連後人也要遭受牽連,一不能白日見人,二不能與民通婚,三不能讀書取士,四不能入朝為官。即使過繼給清白人家,也要如此。可我平日裏見了長安衛的官老爺,也沒人對我如何瞧不起,反而經常拉著我與他們一同飲酒。現今咱們的長安衛管事老大,三品衛將軍修顏涾,不僅從來不在咱們麵前擺官老爺架子耍威風,還送咱雞子宅院,這待遇,怕是那些風流瀟灑的讀書人也不曾有過。”


  少年郎心中最是羨慕那些讀書人,念著聽不明白的詩詞,搖頭晃腦招搖過市,身後總會跟著些掩麵偷看的年輕女子。他也希望有一,能一手捧書一手搖扇,走在大街上念叨著自己也模棱兩可的鬼話連篇,被布莊老掌櫃的女兒躲在閣樓上偷看。


  可是他是個仵作的徒弟,是個孤兒,自幼被師傅撿來。仵作養大的孩子,隻能做仵作,就算過繼給良善人家,還是隻能做仵作。


  每日與鬼神打交道,不是沐浴幾次艾草,就能洗淨身上的晦氣。


  但是他並不怨師傅,一切都是自己的選擇,他不後悔。


  他叫馬豐濤,原本姓黃,拜了師傅以後沿襲老馬一脈的規矩,改姓馬。


  他也是一名仵作,一名致力於為死人了結身後事的仵作。


  老人聽著少年無心之語,心中不禁唏噓。這孩子心思玲瓏,一本《馬氏洗冤錄》七歲就能倒背如流,祖師爺傳下來的驅鬼之術也學的有模有樣。就像自己那年初見他時所想,這孩子無論習武從軍,還是讀書取士,都會有一番作為。如今修行鬼神之術,實在明珠暗投。


  見老人又陷入沉思,少年不知是否錯話,想起白日跟著那位外來讀書人學會的幾句風流豔辭,便搖頭晃腦吟誦道:“托生此世,萬般好處,也是一枕黃粱。修到神仙,身後千年,還要幾杯綠酒。”


  他總喜歡念叨這些文縐縐的字句哄師傅開心,他以為師傅喜歡,卻不知,師傅是以為他喜歡,才總是笑顏誇獎。


  今日這寥寥二十八字,依舊能逗得師傅心情舒暢,他麵色緩和,笑逐顏開道:“咱們的阿濤若是參加科舉,必能當上狀元。”

  阿濤卻道:“狀元有何稀奇,不過是騎馬的樣子帥氣了些。狀元為民謀福,或謀一城安居樂業,或謀一令歌舞升平。哪裏比得上咱們仵作,謀得是一個寰宇清明。沒有狀元,還有一大把官老爺管事兒。要沒咱仵作,且不鎮安令查不了案,那些個厲鬼都能把長安啃得滿地冤魂。師傅你看,狀元每四年就出一個,我活了十幾年,可就見過你這位大仵作,和我這個仵作。”


  老仵作嗬嗬笑道:“阿濤話總是這麽有道理。”


  表麵和顏悅色,心中卻在暗自盤算,是不是,該求求那位將軍,替阿濤找個正經行當。


  夕陽西下,夜色降臨。


  老仵作吃完飯後就坐在院中的長凳上,欣賞日落的景色,直到月亮掛上瓊宇,才回屋拿出裝有驗屍器物的布包,跟阿濤打聲招呼,準備再回北鎮安令。


  還有一具女屍沒驗。


  待老仵作推開院門,發出“嘎吱”一聲響,莫名回頭,看向院中。恰巧阿濤也收拾完廚房,走入院中歸置桌椅,抬頭正與老人的目光對上。


  二人就這樣對視了片刻,阿濤忽然笑道:“師傅,忘記帶什麽了?我去給你拿。”


  老仵作囁喏道:“沒什麽。”


  轉身離去,路上依舊自言自語。


  “沒……沒了嗎……”


  一路恍惚,走到北鎮安令大門口時,才忽然回神。


  “他該去做個將軍,或者當個狀元才好。”老仵作依舊念叨,“修將軍是個好人,就算老兒這張臉不值錢,修將軍也會大發慈悲,讓阿濤加入長安衛吧……”


  他邊走邊想應該如何向修顏涾開口,不知不覺中,竟然已經走進安息所。


  心中忽然有些不舍,十年相依為命,若是少年也舍不得怎麽辦。


  要不要離開長安呢……


  如今大周的風氣,不似修羅時有那麽多禮教束縛,總讓老仵作感覺到有一股子生氣,老仵作覺得,長安衛裏的人,都把他當人看了。


  阿濤沒了老頭子的嘮叨,會不會不習慣。


  會不會偷懶不念書了。


  嗬嗬,都不做仵作了,還讀什麽死人書,不讀才好。


  不讀才好呢。


  老頭子要是死了,阿濤會不會記得,要給老兒收屍。


  還是不要記得了吧,仵作最終的歸宿,不都是亂葬崗上的一抔焦土。


  不要誤了阿濤前程才好。


  不要誤了阿濤才好啊……


  老仵作心不在焉的神遊,卻沒注意到,那張本該躺著女屍的木板上,已無人影。


  隨後忽然感到胸襟濕透,低頭一看,胸前殷紅浸染,血流不止。


  恍惚間,一襲白衣,飄然離去……


  老人在最後一刻,終於將那句話,出口。


  不要誤了阿濤才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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