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人鬼殊途道(五)
那個老怪物眼見在地上翻滾逃離的孩子並不上前追趕,隻是自言自語道:“他也能看得見?”
孩子在地上滾了好幾圈,腿肚子打顫站不起來,卻不願束手待斃,一番掙紮之下又糊得滿身都是泥土。
好不容易滾出五丈外,見那怪物仍然停在原地,才喘著粗氣嗚嗚咽咽的求饒:“不……不要吃我……我……我不好吃……狗不都吃……”
老怪物從肩上的布包中掏出一張手帕,捂在臉上,對著孩子這個方向,卻又仿佛不是在對著這個孩子話:“滯留於此,是有何心願未了?”
孩子見這怪物會話,就更確信這是鬼怪無疑,他眼淚鼻涕橫流,哭著翻身給老怪物磕頭:“不……不要吃我……求求你,不要吃我……我娘回來看不見……看不見……嗚哇……”
話未完,又嚎啕大哭起來,也不知道是被嚇的還是因為想起娘親難過。
老怪物舉步走近孩子,後者再無力逃脫,隻是坐在地上渾身顫抖著哭泣。
“好孩子,不要哭,你娘要笑話你了。”老怪物拿袖子擦幹孩子的眼淚,摸摸他的頭,聲音慈祥溫厚。
那孩子哭聲不止,卻還是斷斷續續的:“我……我不,我不怕,我不怕你!”
老怪物溫言哄道:“不怕不怕,你叫什麽?”
孩子哽咽道:“不,不告訴你!我娘,我娘過,妖怪知道人的名字,就會上身。”
老怪物似乎笑了,蒙在手帕下的臉看不出表情,卻能明顯感覺到聲音裏有笑意:“你娘知道的還挺多。”
然後抬頭對著空無一物的身側問道:“他叫什麽?”
仿佛是得到了答案,又轉過頭摸著少年的背心,為他順氣,嘴上念叨著:“阿濤呀,不要哭了阿濤,你再哭,你娘也要哭了。”
孩子滿臉驚恐的抬起頭,然後哭得更厲害了:“嗚哇啊啊啊,我要死了!我要被鬼上身了!娘啊!娘啊!救命啊娘!”
老怪物一下又一下拍著孩子的背脊,就像一場換魂的法事,拍了許久,也沒止住孩子的嚎啕大哭。無奈之下,隻好輕點項後枕骨下,兩筋中間的風府穴,名為阿濤的四歲童子終於止住哭聲,向一側昏倒過去。
待到第二日明,腹中饑餓叫醒阿濤,他迷茫的環顧四周,一無所獲,隻覺得昨日那段離奇而恐怖的經曆,隻是一場噩夢。
伸手掏出麻布口袋,裏麵七條蚯蚓都還在,其中有兩條還會扭動。
他心中慶幸,還好這些蚯蚓不是夢。
可是既然蚯蚓不是夢,那老怪物,就是夢了嗎?
真的孩子腦中總是有一個幻想的世界,當那個世界和身處的現世不同時,往往更願意相信自己的幻想。
就像他從來不肯回頭,去感受那道近在咫尺舊夢。
這片山林他已經很熟悉,找了一下方向就往溪邊走去,準備打水煮蚯蚓,順便看看今能不能抓到魚。
他不敢走的太快,要為可能出現的意外情況保存體力,比如野狗,比如鬼怪。
他很慶幸他這麽做了,因為他真的又遇到了那隻老怪物。
就在走到溪邊的同時,他看見老怪物也在溪邊打水洗臉。
稚童右手捂住的嘴巴,左手在自己的臉蛋兒上掐了一下,疼的發出“唔唔”聲,終於相信這不是夢。
雖然這次他還是很害怕,但是經過昨夜的經曆,已經能夠穩住心神,心翼翼的一邊往後退去,一邊仔細觀察那隻老怪物。
慢慢的,他停下後退的腳步。
因為他看見那個老怪物的影子,還有水麵倒映的怪臉。
鬼是沒有影子的。他娘曾經這樣過。
他娘還過,鬼在鏡子裏,是看不見的。
雖然水麵不是鏡子,但既然能倒映出老怪物的樣子,應該也不是鬼吧。
可是他長得真的好像鬼啊。
想到自己昏迷了一夜,老怪物既沒有把自己吃掉,也沒有把自己綁起來,他又大了幾分膽子。
於四歲的稚童而言,在好奇心麵前,膽怯不值一提。
這個名為阿濤的稚童,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心翼翼的走到老怪物身後,將樹枝抵在老怪物腰間。
老怪物正要回頭,少年卻用力頂了一下老怪物,故作凶狠道:“不許回頭,我手上拿的是劍,大寶劍。你再動我就捅死你。”
老怪物果然不動了,隻是話的聲音沒有絲毫害怕,反而頗為慈祥,就像爺爺逗孫兒一樣:“阿濤啊,睡醒啦。”
阿濤舉起樹枝,狠狠下落,卻在即將觸碰到老怪物背脊時收住力道,色厲內荏道:“不許叫我阿濤!”
老怪物道:“那要叫你什麽?”
阿濤歪著腦袋,想了想,似乎所有人都叫自己阿濤,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該如何化名,幹脆報出姓氏道:“你叫我黃大俠。”
老怪物溫言道:“好的黃大俠。敢問黃大俠用大寶劍要挾老兒,是有何吩咐。”
阿濤道:“你是什麽怪物,從實招來,有一句謊話,就吃我的大寶劍。”
老怪物道:“老兒不是怪物,老兒隻是一個仵作。”
阿濤道:“仵作是什麽怪物。”
老仵作耐心重複道:“仵作不是怪物,仵作是一個謀生的行當,就跟肉鋪的屠夫,當鋪的活計,種地的農戶,一個道理。”
阿濤言語無忌道:“我怎麽沒見過你這般可怕的屠夫和農戶,不對……那賣肉的王屠夫好像是挺可怕的。”
老仵作直言不諱道:“老兒長得不可怕,隻是長得醜,當仵作就是要長得醜,像你這樣的俊哥兒,就當不了仵作。”
阿濤道:“還有這樣的道理。你休要騙我。”
老仵作道:“老兒所言句句屬實。”
阿濤道:“仵作到底是幹什麽的。”
老仵作忽然轉身,將阿濤嚇了一跳,比劃著木枝又一屁股跌倒在地,嘴上仍舊凶狠道:“妖怪看劍!”
老仵作避開亂舞的木枝,將阿濤扶起來,道:“黃大俠勿怕,老兒年歲已高,不宜久蹲,隻是站起來活動活動。”
隨後鬆開阿濤,道:“仵作就是和死人交朋友的人。”
阿濤果不其然又哭了起來:“你果然是鬼!娘啊!娘啊!我不活了!”
老仵作靜靜看著阿濤,直到他終於哭不出聲,才緩緩道:“仵作一行,於民間是檢驗死人屍體,查勘逝者死由的行當。不過,這隻是對外的法。我們這一脈的仵作,還有驅鬼辟邪之責。”
阿濤流著鼻涕哽咽道:“你是……驅鬼的道士?”
老仵作道:“非也,老兒隻是替死者了結心願和恩怨的腳夫。”
阿濤道:“你到底是人是鬼。”
老仵作無奈,一指阿濤身側,歎氣道:“我還是人,在你身邊的女子,應當是你娘親吧,她才是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