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人鬼殊途道(四)
北鎮安令所在的太平坊南麵是通義坊,這一排東領長安中軸線朱雀大街,北靠皇城的歌舞鬧市,是真正的子腳下,富貴人家。
便在這樣一片繁華中,那一棟寬不過十步的簡陋宅院就顯得格外紮眼,與周遭豪宅蘭庭格格不入。
院中一名少年郎,約莫十三四歲的年紀,正在熟練淘米做飯。
算過時辰,待到鍋中米糠蒸熟時,師傅就該回來了。
他又從一壇老甕中撈出一根醃漬入味的蘿菔,滾刀切片,然後頗為細致的擺放在粗瓷碟中。猶豫良久,嘴上念叨著“師傅今日應當辛苦”,又從另外一口缸裏抓了一把曬幹的落花生放入碟中。
忙活完這些,就坐到院子的台沿上,翻著師傅交給他的那本破書。
這本書裏的內容他早已爛熟於心,但師傅還是要他每日翻讀一遍,這是祖祖輩輩傳下來的手藝,如何都丟不得。
手中翻閱已經脫頁的泛黃書籍,心中卻早已神遊千裏。如今雖然一日兩餐還是隻吃得起米糠鹹菜,可終究是有了一處遮風避雨的居所,再也不用在暴雨來臨時,從相依為命的茅草屋裏跑到鄰近的土地廟去躲雨,晚上回來還要睡濕漉漉的草席。
“師傅要回來了。今日同外地來的先生那兒學會了一句新的詩詞,要念給師傅聽一聽。”少年郎雖然眼睛還在書上,心理卻想著,師傅雖然聽不懂那些咬文嚼字的陳詞濫調,卻總是在少年郎搖頭晃腦念出詩文時,麵露笑意。
如今的日子依舊很苦,少年想要讀書卻隻能在這座院子裏偷偷讀,若是出門在外捧著書籍,就算如今大周的法度不會怪罪,還是會有人三道四。
但是真正挨過餓的人,總會格外珍惜有飯吃的日子。所以他並不覺得太過艱難,現在的日子,已經足夠讓他滿足。
少年是個孤兒,算來已有十年。十年之前,下大亂,那時神農大軍已至長安千裏外的巨鹿城,不足一月便可攻入長安,無數長安百姓逃出國都,流離失所,少年郎就是那時在兵荒馬亂中遺失荒野。
那年他不過四歲,起話來仍舊稚氣未脫,還帶著些奶味,在長安的郊野跌跌撞撞四處遊蕩。運氣好的時候能從流民遺棄的家當中撿到些餿食爛菜,運氣不好的時候就隻能啃啃樹皮草葉。
一開始總是拉肚子,那些壞了的或者生的食物,進了他還未長大的稚嫩肚腹中,並不比吃下尖刀利刃好受。好多次肚子疼得在地上翻滾,幼的臉龐上滿混著眼淚的泥土,將他包裹成一個泥娃娃。
他總是在痛得失神時喊娘親,卻從未得到記憶裏那個女人的半點回應。
這是他第一次離開娘親,從前隻要他哭著喊娘,總會有個女人急匆匆的跑過來將他護在懷裏,輕輕拍他的後背,心疼得念叨著“不哭,不哭,男子漢不會哭。”
可是他還是喜歡哭,因為他知道,隻要一哭,娘親就會過來抱著他。
隻要娘親抱著他,他就什麽都不怕。
可是這一次,他哭了很久很久,哭到昏睡過去,再哭著醒來,還是隻有他孤身一人,被拋棄在這地間。
於是他從地上爬起來,自己擦幹眼淚,自己拍著胸口哄自己。
“不哭,不哭,男子漢不會哭。我已經是四歲的男子漢了,該我保護娘親了。”
也有路過的流民要將他帶走,可他卻咬住那些人的手臂,待人吃疼放手後,從人群中跑回山林裏。他不能走,一旦走了,娘親就找不到他了。
然後繼續像一隻野豬一樣在泥地裏睡覺。他喜歡在睡在泥地裏,被泥土包裹起來的幼身軀,不那麽容易被流民發現。
不過最可怕的是那些流浪的野狗。這些狗和他一樣,都是在流民離京時遺棄的。可是它們並沒有將他當做同病相憐的夥伴,反而不斷追逐撕咬,企圖用他果腹。
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這樣的他,在這片限額的荒山中,既沒有餓死,也沒有被咬死。經曆過那麽多次難熬的腹痛以後,不知是終於分清了哪些食物能吃,哪些不能吃,還是幼的脾胃終於在磨礪中長出鎧甲,他漸漸地不疼了。
漸漸學會,和那些野狗周旋。
也漸漸的明白,哭喚不回娘親,隻能喚來野狗。
於是四歲的他,擦幹眼淚,帶著滿臉的泥土,步伐從蹣跚邁向矯健,就在這長安東郊的山林中,與地博弈。
隻是挨餓的日子依舊。
這一日,他趴在地上挖了一整的蚯蚓,挖得雙手滿是鮮血。
當雙手終於麻木的感受不到痛楚後,好不容易才挖出來七條蚯蚓。這七條蚯蚓,就是他今一的夥食。當然不夠他吃飽,但至少能多活一。
多活一,又能怎樣呢?多給自己一的機會,找到娘親?
這就是孩子最大的優點,總是不那麽容易絕望。
他將蚯蚓裝在撿來的麻布袋子中,仔細聆聽周圍的風吹草動,確定沒有野狗在附近後,才一屁股坐在地上,拿衣服蹭掉手上的鮮血。
就在他翻身躺在泥土上準備休息時,遠遠行來一道傴僂的枯瘦身影。他坐起身來,向那人望去。
很奇怪,剛才並沒有發現有人影往這裏走來,可是當他看見那人時,那道身影已經如此明顯,仿佛突然之間從地中冒出來的。
孩子並沒有逃跑,因為那個人緩慢的腳步,和佝僂的身影,看起來已經很老了,並不難對付。他想要向那人打聽一下娘親的消息。
那人漸漸走近,身影在九月的秋風中顯得十分蕭瑟。秋雨過後腳下的土地泥濘不堪,那人每走一步就矮了一分,仿佛就要陷入泥地之中,再一步步從地獄裏爬出來。
淒厲的秋風仍舊哀嚎不止,將枯葉從樹枝上殘忍的撕扯下來,讓它們骨肉分離後,又無情拋棄,化為土地上腐壞的屍骨。
那個身影越來越近,孩子已經能聽見他每一步落下時踩碎枯葉,每一步抬起時拔出泥地的聲音。
日暮西沉,那個身影背對著夕陽,讓人看不清形狀。
直到太陽徹底下山,就像吝嗇的商賈吹滅最後一盞油燈,隻留下一片黑暗。
秋風依舊,在日落之後,風吹樹林的聲音更像是從九幽之下爬出來的厲鬼,在夜色中尖嘯。
那個身影終於走近了,孩子對他揮手,剛要開口,忽然一陣狂風吹過,就見那人臉上的麻布被風吹落,在月光之下是一張是一張宛如被油鍋炸過的恐怖人臉,猙獰而扭曲,張開血盆大口,對著孩子發出“桀桀”的笑聲。
孩子瞪大雙眼,許久未曾流出的眼淚再次盈滿眼眶,驚恐的大聲哭喊著:“娘!有鬼!娘!娘!快來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