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宏業如山嶽(三)
麵對南宮忽然色變,修顏涾能感受到一股明顯的寒意由腳底入侵遍布全身。
他不為所動,依舊溫言道:“在其位謀其政,我既為長安衛,便應盡知長安事。”
南宮冷言道:“倒是不知你是如此盡責之人。”
修顏涾道:“身在張丞相門下,便不得不盡責。”
南宮道:“長安衛何時歸丞相府管了。”
修顏涾道:“從你們奉命回京時,長安衛就由丞相府接管。特殊時刻,隻當上下一心。”
南宮道:“你所的特殊時刻,和我所知的特殊時刻,好像指的不是一件事。”
修顏涾無奈笑道:“大周的年輕人裏,我好像總是最笨的一個。”
南宮道:“最笨一定算不上,卻的確是最愛裝傻的一個。”
修顏涾道:“走吧,邊走邊,我知道你這幾日任務不輕,抵禦戰神一刀的重任竟全落在你一人身上了。”
南宮真聽了修顏涾的話,繼續向城南走去:“你似乎透露的太多,並不像你一貫愛用的粗劣藏拙伎倆。”
修顏涾道:“你都了粗劣,我又何必自取其辱。”
南宮道:“對於我的事,你知道多少。”
修顏涾道:“可能比你還多點。”
南宮不解道:“哦?”
修顏涾道:“你所知的,不過是你所經曆的。可是有很多與你有關的事,你並不一定會知道。至少,我得到的命令,是不能與你知曉。”
南宮道:“張敘豐的命令?”
修顏涾道:“神農的命令。”
南宮道:“自己的下不管,倒管起私人閑事來了。”
修顏涾道:“你的事也算是政事。”
南宮自嘲道:“我的事世人皆知,唯獨我自己不可知。”
修顏涾道:“你錯了,而且錯了兩點。”
南宮道:“哪兩點。”
修顏涾道:“第一,並非世人皆知,目前來,除了知你身世的朝中老臣,再也就我一人。”
南宮不解道:“為何會是你。”
修顏涾道:“這個問題,和你聽完第二點會提出的問題,是同一個答案。”
南宮道:“所以這個第二點是什麽。”
修顏涾笑道:“你倒是有顆好耐心。”
南宮道:“快沒有了。”
修顏涾道:“好好好,你錯的第二點在於,並非唯獨你自己不知道,因為我馬上要告訴你。”
南宮道:“我想問‘為何你要告訴我’,可是你既然了,這個問題的答案和‘為何會是你’是同一個答案,那我便不問了。而且我對自己的身世,也並沒有那麽感興趣。”
修顏涾道:“不想知道了?”
南宮道:“我從來不是好奇之人。”
修顏涾道:“不曾想過找你的親生父親?”
南宮道:“白離堯是個好父親。”
修顏涾道:“即使你的親生父親就在你眼前?”
南宮側頭回望修顏涾,麵無表情道:“你在占我便宜?”
修顏涾哈哈哈大笑:“你果然是個有趣的人。”
兩人便不再提南宮之事,南宮也不再問修顏涾為何會知道自己隱秘,畢竟連自己身世都已知曉的人,明白自己身負奇技,也是順理成章的事。於是他們一路閑談了些軍中趣聞,雖然大多是修顏涾的自言自語,也算順利來到城南。
待二人上城頭巡視一圈,南宮便要穿過長安中軸線,向北而去。
修顏涾不解道:“這便結束了?”
南宮邊走邊四處張望道:“你不是什麽都知道嗎。”
修顏涾道:“也不過是一知半解。”
南宮扭頭仔細看著他,半晌才道:“這次倒不是在裝傻了。”
修顏涾道:“願聞其詳。”
南宮卻道:“不想告訴你。”
修顏涾忽然停步不前,南宮也不理他,繼續往前走。待到轉眼即逝的兩步距離,修顏涾忽然拔出腰間配刀,以其成名絕技“拔刀式”全力從後方向著南宮脖頸砍去。
這一刀迅如閃電,卻無聲無息,便是連出鞘的嘯音也比刀鋒晚到幾瞬,縱是百年前以品級論高下時期的人王高手,也無法在毫無防備之下躲開這一刀。
南宮仿佛完全不知身後動靜,依舊信步前行,便是在踏到三步距離時,刀刃及其長發,卻見一道金光由南宮體內迸發,竟是後發而先至,生生抵擋住了這勢在必得的一刀。
直到這時,才有風聲席卷過南宮身側,被金光一分為二,向前繼續奔騰。卻是那晚到了一刻的刀勢。
南宮頭也不回,繼續前行,隻是冷冷道:“無聊。”
修顏涾卻興奮的跑上去,一把攬住南宮的肩膀伸出大拇指道:“厲害啊,難怪你能有百人破萬騎的戰績,這份手段,縱然沒有百人,你一個人也能破了萬騎。”
又道:“還是,那百人,本就是你安排去送死的?”
南宮終於停下腳步,並不推開修顏涾搭在自己身上的手臂,眼神比之之前更加冰冷,一股寒氣將昨夜尚未融化的積雪又凝實了幾分。
修顏涾麵帶挑釁,對周圍漸漸遠離的人群恍若未覺,用一種十分惹人厭惡的表情與南宮對視。
片刻之後,寒氣退去,南宮歎了一口氣:“心機城府,我的確差你不止一籌。”
修顏涾卻難得正色道:“你覺得,你我,再加上那條潛龍,比之張白二人的格局,如何。”
南宮道:“我不過一介武夫,不敢妄斷朝政大局。”
修顏涾道:“以情誼為鉚,仁義為釘打造的江山,終會因故人老去而崩塌,大周需要一個新局麵。”
南宮道:“你能做的比張丞相好?”
修顏涾道:“無人能比張丞相做的好,但是我能比神農做的好,你信不信?”
南宮反問:“你自己信嗎?”
修顏涾道:“我信。”
南宮道:“我不信。”
修顏涾道:“我做皇帝,會比沒有皇帝更糟?”
南宮道:“神農是信仰。”
修顏涾道:“大周需要的是製度。”
南宮沉默,繼續向北城走去,修顏涾也不再話,隻是默默跟著。
直到二人走到那座巍峨的太極宮前,南宮才停下腳步,望向這座前朝留下的宏偉建築,沉默不語。
修顏涾就這樣站在他身邊,頂著七月飛雪的詭異氣,低頭沉思。
待到黃昏,雪盡後終於見得日頭西斜,將二人的影子拉長如墨浸匹練,南宮終於開口話了。
“那一百人,本是罪卒。十年時間,對人來或許很長,對一個帝國,卻太短。大周若是一個人,十年大周不過還是繈褓中牙牙學語的嬰孩。又逢劉三石造反,迦樓入侵,從沒有時間去完善法度。
“所以我軍中,便有許多,因前朝法製而入獄之人,妄圖戴罪立功,重獲新生。
“軍中有位陳大哥,因糟糠之妻受人侮辱,前朝官員與商勾結,不僅將作奸之人無罪釋放,還借口行賄將陳大哥關押。陳大哥五十歲的老父去衙門跪地哭了三日,求縣令放過自己家兒子,卻被一同關進大牢。留下陳大嫂一個人苦苦煎熬,後來又被奸商擄去幾次,放出來時,已沒了人樣。
“若換了別人,或許以死明誌才最是輕鬆,陳大嫂卻堅持活了下來。不顧鄰人唾罵譏諷,女子之軀幹著耕作之事,自食米糠,將家裏唯一一隻老母雞下的蛋全部送給獄卒,隻求夫家爺倆在獄中少受皮肉之苦。
“鄰人欺她孤苦,便是原來與陳大哥交好的弟兄,也在這個時候上門調戲糟蹋。娘家早已嫌她丟人,斷絕往來。
“便是這樣一個飽受折磨的女人,承受著所有人的惡意,堅持活了下來,就為了承諾自己當初嫁入陳家的諾言。
“陳家單傳兩代,她要為陳家添磚加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