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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神劍出朽木(七)

  隨後時光濤濤流淌,他看見一張張陌生的麵孔漸漸變得熟悉,看見原來冷宮裏那個蓬頭垢麵的女人曾經竟然也是傾國傾城,看見自己寢宮門口的那棵桃樹原來是在自己一歲生辰那日種下,看到人群來來去去,熙熙攘攘。


  可他無論如何,也看不清那張他最想看清的臉。


  那一張隻存在畫像裏的慈祥麵容。


  那是他的母親。


  他不記得她,卻在後來的閑言碎語中,拚湊出她淒慘的歸宿。


  妃子生的兒子,既然成了皇帝的獨子,那必然還要成為皇後的兒子。


  漸漸地,記憶模糊不清,他隱約看見,原來那首常伴他安睡的歌謠,是母妃為他編寫的。原來他的眼淚,也曾是母妃為他擦的。原來那些惶恐不安的日夜,是這個女人,一隻手臂撐著頭,另一隻手輕輕為他搖著扇,著希望他快快長大,又希望他不要長大。


  她她想看到他長大,長成和他父皇一樣的偉岸男子,希望他也有能獨擋一麵的一,然後護住心愛的女子。


  不要讓那個女子像她一樣。


  她他是唯一的皇子,以後要繼承大統,她並不希望他繼承大統,因為她愛的那個男人似乎從不曾快樂。


  她隻希望他能快快樂樂的成長,可是生在皇家,又是長子,他注定也無法快樂。


  於是她又不希望他長大,寧願他每都在她懷裏哭鬧,然後吃飽了就會笑。


  那樣幹淨的笑容,如何去承擔一個下。


  那樣愛哭的孩子,又如何去守護一個國家。


  她忽然望向那根點了蠟燭的高高燭台,對著那個方向眼神溫柔的。


  “都長這麽高了。”


  那個方向,正是睡夢中的魯正禮,看著回憶裏這些畫麵時所在的方向。


  “你終究還是長大了。”


  “倒是比你父皇俊俏了許多,少了許多霸氣,多了許多秀氣。”


  “看起來,這些年,過得並不如意。”


  “你受了很多苦。”


  女子語氣平靜,溫柔寧靜,讓魯正禮先前肉體上所受苦楚,也逐漸消散。


  他:“你更苦。”


  女子:“看見你長大,便不苦了。”


  魯正禮心頭酸楚,眼中更酸,便要上前去擁抱這個女人,腳步一踏出又是旋地轉,時光飛速流逝。


  恍然間,他看見皇宮最高的那座祭壇的屋簷上,站著一個男人。


  他看不清那個男人的麵容,隻覺得很熟悉。莫名想起,當初他出生時,所有人都在為之慶賀,隻有這個男人,在某個沒有月光照明的黑夜裏,重重的歎了一口氣。


  然後他就看見繈褓中的自己一點點長大,皇帝宣布立他為儲君。


  他並沒有絲毫開心,因為就在這同一時刻,皇後為那個一向溫柔淑靜的女人倒上一杯毒酒,所有人的噤若寒蟬不敢出聲,唯有那個女人看向魯正禮,飽含柔情的一笑:“隻願你過得快樂。”

  魯正禮淚如雨下,哽咽著:“我不快樂。我從不曾快樂過。”


  他向著女人跑去,距離卻越來越遠,他又看到原來冷宮裏那個整日哀嚎的瘋女人,便是在此刻,意氣風發的站出來,為他母親話,向皇帝揭發皇後的惡毒行徑,卻被皇帝打入冷宮。


  他還看見了那個對他無比寵溺的老嬤嬤,親手割下了那個瘋女人的舌頭。


  而那時,那個懵懂的孩子,還在母妃寢宮外的院子裏,趴在地上,撅著屁股,扭動著掘地三尺找蛐蛐。


  隻是這一,一直隱藏在黑暗裏的中年男人,終於出現在陽光底下。這一次,魯正禮看清了那張臉,依舊熟悉卻又陌生。


  中年男人就這樣單手持劍,在那個秋末的黎明,當著文武百官的麵,一步一步踩在凋落的梧桐葉上,走向君臨下的帝王。


  這棵梧桐樹,是皇帝迎娶魯正禮的母親時種下的。她雖然昭央殿前站滿了人,卻沒有一個是活人,死氣沉沉。於是皇帝大逆不道的為她違背禮製,執意在這裏種下了這棵西方使者送來的梧桐。


  梧桐,吾桐,朕的桐,這個謹慎了一輩子的皇帝,在這個氣數已盡的王朝中苦苦支撐的皇帝,這一生,也就任性了這一次。


  那棵梧桐,就這樣在了昭央殿前的禦道上,肆意生長。


  有人見它起,有人見它落。


  隻有這個中年人,從頭開始,見它枝繁葉茂,見它枯斃凋零。


  陪它,陪她,走完這一生。


  “我當初便,你不配娶她。”持劍的中年人,僅是一腳踏下,便震倒三排包圍他的披甲侍衛。


  “朕當初也過,朕必會負她。”龍椅上的皇帝站了起來,沒有絲毫懼色,一步步走向那個在人間幾無敵手的中年劍客。


  “七年前,我不殺你,隻因有她護你。非是殺不了你,隻是不願她痛苦。”不斷有侍衛湧入殿前的禦道上,將中年人層層圍住。


  “如今,你已再無機會殺朕。”皇帝聲音並不響亮,卻中氣十足,借助回聲的宮殿設計,遠遠傳出。


  “今日,必要你在九泉之下向她悔過。”侍衛們手已按住刀柄,卻無論如何拔不出來,隻感覺手中刀不斷顫鳴,震得掌心發麻。


  “你怎知,朕無悔。朕從七年前就開始後悔。”皇帝已走到昭央殿門口,“朕隻求她無悔。她既無悔,朕又何懼!”


  再往後,魯正禮已經聽不清他們什麽,隻因在場的近萬把刀同時轟鳴,同時出鞘齊齊當空,匯聚成一把遮蔽日的漆黑長刀。而另一邊中年人一劍脫手刺向太陽,行至半空自南地北四麵八方飛出六把長劍,七劍匯合各立一處,形成北鬥七星之局。


  百丈長刀之後忽然出現一華服黑袍男子,氣吞山河蓋世無雙,張口便似有山嶽響應,陣陣回聲:“蜀山北鬥開陣,號稱為下開門,為上守門,現竟為一女子現世殺人,這般器量,終究道。枉你王不瑜做了二十年的劍道第一人。”

  “萬人王,你若是以武林盟主的身份在此,我還願賜你一劍。如今你不過是條皇家的看門老狗,還不配攔在我王不瑜麵前。”這名中年人,正是號稱下劍道第一人,蜀山王不瑜。


  而那禦刀之人,便是如今武林盟主,仙人之下萬人王。


  “你可知刺王殺駕是什麽後果。”萬人王當空俯視道。


  “我王不瑜何懼一死,何況憑你半步人境也能殺得了我?”王不瑜雖人立下方,氣勢卻宛如上來。縱是百丈長刀當空,他那七劍綻放出的劍芒,也能照亮這一方地。


  半步人,縱然隻差半步,和王不瑜這真正的人間劍仙,差距何止千裏。


  萬人王道:“縱你王不瑜從出道便是我輩江湖中人心向往之的風流人物,卻終究隻是一介武夫,便是個俠字你都當不得,更遑論人間劍仙。皇帝一人死,下流血何止百萬,江山更替你以為靠那五歲稚子便能穩住。”


  王不瑜道:“我是江湖人,隻求一個問心無愧,快意恩仇。”


  萬人王道:“你求得一時之快,就要那下生靈塗炭枉受兵戈之苦?”


  王不瑜一指皇帝道:“與我何幹!維護下是他的責任。下亂了是他的失職。連女人都護不住,他還配得上守護下?”


  萬人王也指向梧桐樹道:“她若在,會讓你如此行事嗎。”


  王不瑜怒發衝冠,臉色通紅宛如血液沸騰,一頭長發虯張,衣袂鼓脹長袍飄蕩,遍地梧桐葉無風自起圍繞他周身打轉。


  他雙目幾近流出血淚,撕心裂肺向著地狂吼道:“她!不!在!”


  這一聲嘶力竭的怒吼,帶著王不瑜胸中洶湧的怒意,震得周圍禦前護衛大片大片倒下,七竅流血。


  而後王不瑜也口噴鮮血,頹然倒下,低低呢喃:“她不在了。”


  上七劍驀然無力下落,隨著“噌噌”六聲響,紛紛沒入昭央殿前的青石板上。


  她不在了。


  中年人望著被萬刀匯聚遮蔽的空,看向網恢恢中疏漏出來的一點光明,目光穿過眼前的侍衛文武百官,穿過一刀當空的武林盟主萬人王,穿過下共主的魯氏皇帝,穿過皇宮,穿過京城,穿過大地,穿過黃泉九幽。


  穿過三十年的朝朝暮暮。


  終於看到,初見時,他隔著亦師亦父之人的衣縫,偷偷窺瞧見的一抹頑皮巧笑。


  “不瑜哥哥,你為什麽叫不瑜呀。”少女笑靨如花,春光明媚。


  “我們蜀山人,都要以玉石為名,寶劍磨礪出,庸玉汝於成。”少年回答的一本正經。


  “不,”少女俏皮道,“是至死不渝。”


  “這啥意思?”少年問道。


  “縱身死,亦不渝。”


  縱身死,亦不渝。


  如今,何以不渝。


  中年人終於哭瞎了雙眼,這人間,再無他想見之人。


  “她不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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