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大夢十年覺(六)
南宮回府已是深夜,神農大帝留下的難題,不需要他來解答。
他也沒興趣解答。
他有興趣的,是府中那個愛吃湯圓的女人,和她那把劍。
此刻,更讓他有興趣的,是眼前的這個男人。
他當然不喜歡男人,可這個男人卻讓他喜歡。
這是一個高高瘦瘦的男人,麵若刀削,卻仿佛是個隨和的人。
他就這樣坐在將軍府的門口磨刀。
一推,一送,一柄兩尺長的漆黑短刀,似乎被黑夜吞噬了。
或者,是這把刀吞噬了光。
“我上次見你的時候,你也在磨刀。”南宮。
“這把刀磨不好。”那人。
“那你為何還要磨?”南宮。
“現在磨不好,以後總會磨好的。”
南宮走近他,細細打量這把刀。
這是一把平凡無奇的刀,隻是看起來斷了一截。渾身漆黑,沒有刀鋒。
“這把刀為何隻有半截?”南宮。
“我沒想到你是一個這樣好奇的人?”
“我也沒想到你會在這裏。”
“那不是很好嗎?人生若總是在意料之中,那還有什麽樂趣。”
人生若總在意料之中,那還有什麽樂趣。南宮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句話,竟覺得他的很對,無法辯駁。
他將這句話記在心裏,然後:“這個國家想殺你的人不少。”
“這個下想殺我的人更多。”
南宮忽然發現,這個二十出頭的青年人,似乎有許多不那麽讓人開心的過往。否則,他怎麽將如此令人絕望的話,玩笑般輕描淡寫的出來。
那人見他不話,便主動問道:“你可認識這把刀?”
“不認識。”並非嘲諷,南宮真的不認識。他隻認得劍,且隻認得一把劍。
那人:“這是昔年刀絕傅雨雪的黑斷刀。”
南宮:“不知道。”
那人:“你的確應該不知道,於這世間而言,他已經消失二十二年,二十二年的時間,足夠讓人忘記太多的事,和更多的人。”
南宮:“但是對某些人來,有些人是永遠無法忘記的。”
那人:“聽起來你像是某些人。”
南宮:“聽起來你也有個有些人。”
那人:“也非是有些人,不過是一人耳。”
南宮:“便是這傅雨雪?”
那人:“便是這傅雨雪,他是我的父親。”
南宮:“他為你留下了這把刀。”
那人:“有些人又為你留下了什麽?”
“一把劍。”南宮,“和一個女人。”
卻那白離堯和張敘豐一武一文,常常因政見不和在朝堂上吵得不可開交。可是私下裏卻是跨年至交。
昔年一眾老將隨神農打下,白離堯多次救張敘豐於危難之中,而張敘豐的神機妙算也常令白離堯旗開得勝。
那年一場驚險絕倫的惡戰,虧得張敘豐機關算盡,白離堯才在千鈞一發之際求得一線生機。待到率師回營,卻見操勞過度的張敘豐臥病在床奄奄一息,已近不惑的白離堯居然像個孩子一樣哇的一聲就哭了出來,直呼“老張!老張!豬娘養的老張別死啊!”
而一旁那個已從少年長成青年,卻仍舊笑得的玩世不恭的像個傻子的煎藥男子,喊道:“白狗,你喊什麽呢。你忘了你老子我是幹什麽的了,你們想死,都得先問問老子。老子不死,你們一個都別想死。”
張白二人,對少年的話,總是記得清楚。那個惹人喜愛的頑劣少年,就靠著這些不正經的混話,騙得一群赤膽忠心的人中俊傑,為他出生入死。
可如今,他卻他要死了。
這個少年啊,連死,都要死出一番俏皮。可那些總是寵溺的配合他玩笑的忠臣良將,亦或可稱之為長輩的人,這一次,無論如何都笑不出來。
帝業大成,武將喜歡威風,文臣卻知功高易震主,張敘豐這些年過得十分低調。
低調到,回家多要搭乘白離堯的馬車。
“皇上這下,大半是靠這一身醫術打下來的,怎會困於頑疾?”白離堯與張敘豐相對而坐,馬車搖搖晃晃,他卻穩如泰山。
“常語有言,醫者治人,不能自醫,吾皇坎坷,痛失愛侶,十年之間,茶飯不思。倘若旁人,早隨仙鶴,乘風西去。幸得佑,藝授聖君,一身修為,已列地仙,熬得些年。”
“唉……雖然不知道你些什麽,但是……唉……”
二人之間,牛頭不對馬嘴,雞同鴨講一路,送別張敘豐,終於回到將軍府前。
馬車剛停,白離堯雷厲風行下車,卻見南宮與一名青年站在門口談笑風生,擋著家丁進出,來往人流隻好繞行門。
“南宮!”白離堯喊道。
南宮行事雖有些乖張,但對這位養父卻格外崇敬,施禮道:“父親。”
白離堯點點頭,舉步上前,南宮已經側身退開。可另一位年輕人卻依舊矗立擋在門前,似有所思,不動於衷。
“怎麽,迦樓戰神要單槍匹馬闖我大周將軍府?”白離堯看也不看他一眼,也未對他此時出現在此地感到任何意外。
來人正是失蹤兩個多月的迦樓戰神傅雨,沒人會想到,他離開戰神殿,卻是為了來找他戰場上唯一的敗績。
傅雨要隱匿蹤跡,自然無人可知,可既然露了麵,遍布眼線的京城,怎會不知他的行蹤。
傅雨溫言道:“不會。”
“不是不敢,更不是不能,而是不會?”白離堯終於轉頭正視傅雨,他並非看不起傅雨,或對他有何偏見,甚至此等後生可畏之人,十分對他脾氣。
隻是此刻的大周,馬上就要到朝野更替風雨飄搖的時刻,在敵國最高戰力麵前,容不得他起惜才之心。
這個流於表麵的下馬威,嚇不住,也不得不下。
這是帝國必須的氣勢。
“我來找朋友喝酒。”傅雨依舊麵不改色,坦然相視。
白離堯問南宮:“你的朋友?”
南宮無奈攤手道:“算是吧。”
“早點回來。”罷白離堯大跨步走進將軍府,竟就這樣放任這大周字號大患在他將軍府門口大搖大擺任由來去。
隨行護從卻是眼神交換,各自奔向不同方向……
傅雨看著白離堯的背影,道:“這便是當初那位要以群雄下酒宴的貪狼大將白離堯。”
南宮笑道:“據我們的皇帝喜歡喊他白狗。”
傅雨神色竟有些羨慕,歎道:“真好啊……”
南宮不明就裏,道:“什麽真好?”
傅雨道:“他喚你名字時,雖然嚴厲,卻透露出得意。我多想讓我父親也為我得意。”
南宮笑道:“看來這段往事是避不開了。來,我們進去聊。”
“白離堯的是‘早點回來’。” 傅雨自嘲一笑,對於不受歡迎這種刮骨之痛,他已經很習慣了,“這座將軍府很宏偉。”
南宮舉目看去,平靜道:“據是前朝王侯府。”
傅雨道:“在迦樓,我也有這樣一處居所。在裏麵住了八年,再也不想進去。”
“哈哈。”南宮道,“雖然戰場上你我生死相搏,但如今你遠來是客,我總要好生招待,否則你回去起南宮將軍待客不周,豈不墮了我大周臉麵。”
傅雨反問:“你們大周很在乎臉麵?”
南宮道:“我們大周,人人都在乎臉麵,偏偏有一位不修邊幅的君王,從不在乎臉麵。”
傅雨道:“迦樓也是如此,為了臉麵,可以殺人,也可以吃人。可是偏偏那位迦樓皇帝,卻是一位可以為下蒼生不要臉麵,而下跪的人。”
南宮不知這段曆史,事實上,他從來不關心別人的事:“哦,他跪了何人。”
“我。”
南宮一愣,而後笑道:“翻手為雲,覆手為雨。迦樓戰神傅雨,值得一跪。”
傅雨:“不值得。他跪我的時候,我不過還是個孩子,那時,我還叫傅洪雷。”
南宮有一種預感,這是一個漫長的故事,所以他也不著急打聽,而是:“我知道京中有一家酒樓,那裏的竹葉青很不錯。”
傅雨苦笑:“你不錯,那一定是不錯的。可是我不喝酒。父親就是在喝酒那離開,從此再也沒有回來。我不敢喝酒,害怕酒醒以後,又隻剩我一人。”
南宮失笑道:“你怕孤獨?”
傅雨:“我孤獨慣了,我怕絕望。”
南宮忽然想起一事,道:“我還知道一家鋪子的湯圓做的很好吃。”
傅雨笑道:“好。”
二人身負絕世武藝,腳程不落神駒,並行三五步,風馳電掣間,便來到城西一家鋪子。
就在他們離開將軍府同一時刻,張敘豐也恰巧看見那名風頭正盛的年輕衛將軍,與他的長孫張初心,有有笑的離開丞相府邸。
此時夜深,雖然沒有宵禁,街上也無幾人。
大周的京都,還未形成一國首都燈紅酒綠的風發意氣。
二人來到一間不打烊的店鋪落座,南宮故意移動一下座椅,摩擦聲叫醒了打瞌睡的二,卻沒有帶出分毫被驚擾了春夢的火氣,伸手往臉上一抹,便換出一張笑臉迎了上來。
“店家,來兩碗湯圓。”南宮招呼道。
“客官,您要什麽餡兒的?”
南宮幾乎從來不吃湯圓,曾經,食不果腹,他沒有選擇。後來,他是一個武人,更不吃甜食。因為那是讓人軟弱的食物。
於是他在記憶裏搜索,終於想起來一種口味:“紅豆。”
二一愣,神色有些為難,傅雨卻笑道:“芝麻的就可以。”
南宮不解,問道:“我錯了?”
傅雨:“這個季節沒有紅豆。”
南宮又問道:“不是在同一個季節?”
“相近卻不相同。”完似乎又怕他不懂,補充道,“就像我和你。”
南宮來了興趣,問道:“我和你,何處相近,何處不同?”
“我們都是伍人,我們都不喜歡殺人。”
南宮笑了,他的沒錯,這也是他喜歡他的原因:“那不同呢?”
傅雨:“我們侍奉的君王不同,所以我們的人生也會不同。迦樓的皇帝是個好皇帝。”
南宮:“大周的皇帝卻是個十足的昏君。”
兩碗湯圓上桌,二聽見南宮的話,趕緊捂著耳朵跑開。
傅雨:“大周的神農大帝也是一位好皇帝,而且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
南宮:“不上朝的好皇帝?”
傅雨:“所以他才是千古一遇的好皇帝。他不用上朝,無需兢兢業業指點江山,群臣卻忠心耿耿,為他分憂解難。與其他是個皇帝,不如他是個象征。下八國都有自己的象征,摩伏的無雙國士,夜刹的自在菩薩,迦樓的戰神傅雨,都是百年前六道劍神魯正禮為下定的格局。隻有你們大周,可以不要這劍神氣運,不需修羅帝國的護國象征,而是以朝臣對帝王的忠心來維持。有他在,朝政才會穩固。沒了他,大周下就要亂了。”
起自己的名號,傅雨平靜又坦然,仿佛的是戲文上的故事,與己無關。南宮忽然想起今日朝議上張敘豐的話,原來神農大帝所的難題,指的是這個。
傅雨接著:“古今有記載的明君很多,卻無人能做到像他一般。人的欲望是與生俱來的,他卻能讓他麾下的群臣將欲望埋在心底,心甘情願去維係他的江山,這很難。尤其,他還是今世唯一的地仙。”
南宮若有所思,地仙之,他常聽白離堯提起,卻不知甚解。又:“那迦樓的皇帝是個怎樣的人?”
傅雨沒有立刻回答,似乎還在猶豫,沉默片刻,:“他,是真正的皇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