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夢十年覺(三)
一炷香後,南宮身無繁飾,著蜀錦長袍,束青玉橫腰,恍如書香世家的公子,玉麵榮冠,信步來到比武場的後台。
闊劍女子並沒有什麽花俏的招式,不同以往比武場的豪傑總會用各種各樣令人血脈膨脹的殺戮手段來吸引目光。看見對手襲來,僅僅是手腕翻轉,輕鬆的揮動那把目測過百斤的巨劍,隨後拍向來人,直接擊飛。
去年,南宮從戰場上回來,因為心軟放過了軍中內賊,導致十萬大軍中計被困。雖然他憑借一己之力帶領大軍脫困,卻拖緩了支援的步伐,導致前線大軍潰退,損傷慘重。
南宮戴罪立功,帶領百名親兵於峽穀要道攔下兩萬敵軍,讓後方有了休整的機會。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隻是那百名親兵,全都在此役中隕落。唯有南宮五日後隻身回營,衣不染血,飄逸出塵,仿佛仙人下凡。
然而等待他的不是嘉獎和讚賞,而是父親有貪狼之名的白離堯盛怒之下的耳光。
“我大周朝三萬精兵好漢,就因你的婦人之仁,白白犧牲。他們都是我白離堯出生入死的弟兄,他們的妻人是我的姑嫂,他們的父母是我的叔伯,大周的下是他們用生死換來的,卻因你這孽畜枉死,我還有何臉麵回去見大周子民!”
南宮跪在父親麵前,神色淒然,對著地三叩首,而後也不知是對誰:“從今以後,南宮的戰場,再無生離死別。”
白離堯聞言,悲愴的怒火轉為刹那失神,喃喃道:“你……決定好了?”
南宮抬頭,竟已淚如雨下:“父親,你可知,這五日,我都見到了什麽?李家大哥為我擋箭三十七支,趙家兄弟被斬斷雙臂,仍以口含刀待陣。馬家子未滿十四,我曾聽他夜啼,上了戰場,一樣視死如歸。還有陳氏父子,我猶記得出征前他們剛添了外孫,不到周歲,就丟了父親爺爺……”
南宮的嘴裏冒出一個個名字,稱呼都是“大哥”、“兄弟”、“叔伯”,可見他對這些人多麽敬重而親密。話音不停,剛好一百人的事跡從他口中脫出,每個人死前的樣子,都牢牢印在他的心上。
這一百人,無一不是為了護他而死,每提起一個名字,他的心都被刀絞一次。
直到最後一個名字落下,南宮才漸漸沒了聲音。
“他們,都是為我而死。那三萬精兵良將,也都有妻兒父母,都是因我而死。南宮死不足惜。可是,南宮若是死了,人間戰亂卻不會因此而休。所以,父親,請讓南宮來做這世間最後一位劊子手,以我戴罪之軀,換大周百年太平。”
白離堯沉默半晌,而後長長舒了一口氣,似解脫似無奈,似放下了心事,似了斷了掙紮。
“宿命呐。”
南宮雙目含淚,對著白離堯再叩一首,顫聲道:“這些年,父親對南宮知遇養育,大恩大德,沒齒難忘。隻是,孩兒恐不能為您養老送終,甚者,還會引一世罵名。這份恩情,不敢寄予來世,隻能虧欠於心。”
看著南宮清秀的麵容,白離堯想起故人:“每次看到你這雙眸子,便會想起你娘。總想著,你終歸是像她多一分。後來種種,也隻覺得性情上也像極了她。像她便好,像她便能安穩的過這一生。我輩沙場征戰這些年,馬革裹屍也不就是圖子孫有個清平盛世。你可知老夫多希望你能長成那京城裏的浪蕩紈絝,在家惹禍總有老頭子厚臉皮要下來的香火情,你卻偏要來戰場。你可知去年你意氣風發披甲出城時,我被一眾苟延殘喘的老家夥痛罵了半年之久。就連你那開酒樓的趙伯伯,當了一輩子的生意人,也敢給老夫這個大將軍使臉色,居然真敢讓全京城的酒樓都不賣酒給老夫。
“下八國,當將軍當得連酒都沒得喝的,也唯有老夫一人耳。
“可你終究,還是他的兒子。
“雖未見過你爹,可那畢竟是,陛下都敬仰的人。
“自然做不成那躺在別人的福祿上,安心享福的人。”
人老了,就喜歡嘮叨。老人就這樣絮絮叨叨的念叨,南宮就這樣安安靜靜的跪著。
也不知到了哪裏,老人上前將南宮扶起,雙手托住他的手臂,沉聲道:“可你永遠都是我白離堯的兒子!”
那日南宮隻身星夜前往敵營,日落而出日出則返,待到明時,敵軍已退去。南宮隨父親回朝,戰功賞罰之際,他已成為大周最年輕的將軍。
而後和平的這一年,他每個月都會來一次王都的比武場。人們在這裏尋求鮮血的刺激,他卻在尋找安慰。
大周建國不過十年,當權者多是草莽豪傑,戰事一停,便沒了消遣。幾個莽漢一撮合,設立了這個比武場。來此武鬥的,既有圈養的戰士,也有自薦的江湖人。為了刺激觀眾,常伴有生死之約,所以斷頭截身之舉,並不少見。
直到一月前,來了一名無名的女劍客,從不取人性命,隻用大劍的劍身拍暈敵人。因武鬥場修建以來從來沒有女子參與,而且其強大的實力又為人傾倒,僅僅一月時間聲名鵲起,前來追捧之人不在少數。
女子一擊製敵看得修顏涾索然無味,戰局結束後跟南宮客套幾句便起身離開。南宮紋絲不動,直到人都走光了,才自行來到比武場後台。
“站住!”兩名光著膀子的守衛攔住南宮,後台不是什麽重地,官家勢力豢養的亡命之徒都關在地牢。但這裏也不是什麽人都能進來的,關乎到武者的尊嚴。
“我是南宮。”
“我管你是誰……”左邊那名年輕守衛混話未盡,已被右邊另一位年事已高的守衛拉到一旁,然後滿麵堆笑拱手相迎:“南宮將軍,裏麵請。”
“多謝。”
隨後不在多一個字,走進比武場的後台。
起先那守衛皺眉問道:“這人是誰?好大的威風。”
攔下他的老人心裏期期艾艾,神色頗有不屑,教訓道:“他的威風是別人敬的,不是自己的。”
想起剛才的對白,守衛撓撓頭:“不明白不明白。你,他是將軍?”
漢子扭頭看向北方,那是皇宮所在的地方:“他是大周最年輕的將軍……”
北方街道盡頭,塵土宣揚之下,逆光中一道黑影伴著“噔踏”的馬蹄聲飛速襲來。禦馬來到跟前,駿馬在拉扯之下發出“希律律”的呼嘯,揚踢立身,穩穩的停在了二人麵前。
這等騎術,任是年輕守衛再初出茅廬不知高地厚,也要恭敬幾分。
馬背上的人雕藍華服上繡了一隻馬身龍首的鍾山神,大周國內,再粗陋寡聞之人也知道這是宮裏來的重要人物。
來人居高臨下,急促道:“南宮將軍可在此?”
老漢怕新來的守衛失禮,連忙上前施禮:“回大人。南宮將軍剛剛進了後台。”
那人急忙道:“快喚他出來。”
壯漢猶豫了一下:“隻怕人喚不動南宮將軍。恕人冒昧,大人可否告知身份,以便請出南宮將軍。”
那人道:“不必。轉告南宮將軍,聖上回宮了。”
完策馬揚鞭,轉身離去。
“聖上……是神農大帝回宮了?”年輕的守衛驚歎道,自開國以來,神農大帝從未離開過玲瓏塔。莫尋常百姓,即使是公眾權貴,也鮮有能見上神農一麵的。
年老的漢子抬頭看了一眼陰鬱的空,燕子低飛,是風雨欲來的征兆。
“要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