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玉明應該知道要放棄
從三年前年三十的竹屋聚會後,傅敬堯從十多天見呂四曲一次,漸漸減少見麵次數,直到現在變成了一個月才見一次,兩人見麵的地方都是在柳安樹林後,傅敬堯再也不曾帶著呂四曲越過柳安樹林。
這天,與呂四曲相約的日子又到了,傅敬堯早早煮上了水,放置在書桌旁的小火爐上溫著,從櫃裏取出茶葉罐,罐裏的茶葉是傅敬堯自己曬的,在傅敬堯父親未遇害之前,傅敬堯時常到村裏一個老農家裏玩,老農會自己製茶,所以傅敬堯也學了些製茶方法,老農製的茶屬白茶,采一心二葉或一心三葉的茶樹嫩葉,經萎凋和烘幹兩個工序即成,過程並不經揉撚,壽眉,白牡丹和白毫銀針都屬這類茶,不過傅敬堯不知道這些原由,他隻知道老農說喝這種茶湯可以清肝退火。
“蓮起,我要去見四曲哥,你需要什麽嗎?我讓四曲哥下個月帶過來。”
蓮起正在作畫,不過畫的並不怎麽樣,傅敬堯每次看蓮起的畫總會憋不住笑,那畫出來的東西幾乎跟豆娃差不多,倒是傅敬堯極有作畫天份,畫出來的東西總是栩栩如生,不過人物畫的畫功似乎差了點,他畫了好幾次蓮起的樣子,但看了總是覺得不知道差了一點什麽。
“不用,不缺。”
答案在傅敬堯意料之中,近來除了衣裳和文房四寶,傅敬堯幾乎都是自給自足,經過了三年多的時間,之前種的果樹皆已結果,瓜類及葉菜類那就更不用說,吃都來不及吃,傅敬堯隻好將之采下切碎作肥,沒想卻因此引來一堆草食性動物,吞人山的雞鴨牛羊數量遠比傅敬堯初進山前多了好幾倍,草食性動物多了,肉食性動物也跟著多了,之前從未見過的豹子和大蟲開始出現在山裏,而且小小一個吞人山居然就有六個狼群,這下吞人山就更容易死人了,這原不是傅敬堯的本意,但也順了他的希望。
傅敬堯真的不喜歡親手殺人,那些被他親手扼死之人死前的表情,他從沒能夠忘記,尤其從那些人瞳孔裏看到自己的樣子,傅敬堯總覺得那些人眼睛裏的那個人是魔,不是人,因為這些事傅敬堯終於懂得,為什麽蓮起對獵戶阿生妻子的事耿耿於懷,雖然兩件事並不一樣,但那種烙到心底的感覺是一樣的。
待傅敬堯走過柳安樹林時,呂四曲一家已經等在那裏,傅敬堯對著呂四曲喊了句“四曲哥”便快步走了過去;呂四曲急步也向傅敬堯走來,一靠近便用力的抱住傅敬堯,大大力的拍了幾下。
“你這臭小子,終於肯出現了呀。”
呂四曲指的是端午他邀傅敬堯到山下一起過節,結果被傅敬堯拒絕的事,事實上除了頭一年他們一起過了年三十後,之後的三年傅敬堯沒一次肯下山過節,有次呂四曲氣極故意在柳安樹林前不停的燃狼煙,大有你不出現我就不停的態勢,結果沒想天空居然飄起個巨型紙鳶,而整個紙鳶就是個“不”字。
當時呂四曲看著天上的那巨型紙鳶,覺得又好氣又好笑,氣的是傅敬堯的絕斷,任他這樣把戲使盡,就是不肯出現,好笑的是傅敬堯居然連放字型紙鳶這種方法都想的出來。
“我不是每個月都來嘛。”
傅敬堯笑了笑,也反手拍拍呂四曲的肩。
“敬堯大哥。”
一個帶著小心討好的聲音從呂四曲的身後傳出來,傅敬堯放開呂四曲對著聲音的主人裂出一笑,“好哇,玉明又長高了,樣子挺拔又俊朗,不用多久就可以娶媳婦了。”
傅敬堯話完哈哈哈的笑起來,呂四曲也跟著笑,葉玉真走到弟弟的身邊笑著說:“才十四吶,還是個孩子,功不成業不就,連個謀生的技藝都沒有,那有姑娘要嫁給他。”
傅敬堯雖然明白葉玉真這話多半是自謙,但還是認真的回了,“怎麽會呢?上次不是說已經考過府試了?來年再考院試就是個秀才,很有出息的,我看不是沒有姑娘要嫁,而是姑娘排隊要嫁才是。”
傅敬堯說完,三人又是一陣笑,隻有葉玉明笑在唇上,笑不到臉上。
“玉明怎麽了?連笑的時候眉頭都皺著,在煩惱什麽呢?”
“那有什麽,莫不是最近學堂裏先生吩咐下的功課加重了,過節也不得偷懶,在鬧心不愉快。”
傅敬堯笑了笑,沒搭話,他知道葉玉真說的不是實話,但他也不想再深究,因為他隱隱知道問題的原因,隻是,他對於這個問題沒有解決的能力,所以他不問,既然他解決不了,他就不追問。
但傅敬堯不問,卻不代表葉玉明能忍不住說,他已經自責了三年,這三年來每一次過節,每一次靠近節日的日子,他的心都是擰的,都是自責的,葉玉明多希望能再到那小屋去,或者傅敬堯能到山下來一起過節,告訴他當年的無心之過已經沒事,他已經被原諒了,一切都已經過去。
“敬堯大哥,這次中秋我們可以去山上跟你過嗎?”
傅敬堯愣住了,他說不出話來,他原以為經過三年的時間,葉玉明應該知道要放棄。
“不行嗎?”葉玉明眼睛裏有水光,臉上盡是哀求,“敬堯大哥,不讓我們去山上,那你下來跟我們一起過好嗎?求求你,我真知道錯了。”
傅敬堯吸了一口氣,笑容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凝重,而讓他表情凝重的不是他不能原諒葉玉明,事實上,傅敬堯從不曾怪罪過葉玉明,他懂葉玉明的護姐心切,他也懂葉玉明因為害怕受傷、害怕被歧視而先發難的作為,但他就是無法當作沒那回事讓一切再回到事發之前的情況,他不可以,也不能再冒一次讓蓮起受到傷害的可能。
傅敬堯說不出話來,他不想說一些空泛的承諾,他不想敷衍葉玉明,他既然不會讓呂四曲一家上山,也不可能放蓮起一個人下山,傅敬堯就不想給葉玉明任何希望,所以他說不出話。
靜默了一陣子,隻有蟬叫落在山間,葉玉真打破了僵局,先發了聲,“玉明,別再說那些話,叔叔不能下山與我們一同過節,自是有他的理由,有他的苦衷,不是有心要疏離我們,能維持住這樣的情誼就很好,咱們再有要求就是為難了叔叔,懂嗎?”
葉玉真一說完,葉玉明從紅著眼努力隱忍變嚎啕大哭,一邊哭,一邊嚷著“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真的不是有心的,我發誓永遠都不再犯,求求你再給我一次機會,再給我一次機會就好了。”
已經長得與葉玉真同高的葉玉明,姿勢有些別扭的哭倒在姐姐的肩上,呂四曲表情淡淡的,開口卻是問道:“這麽久了,蓮起還是不能釋懷嗎?那時玉明不過是個孩子。”
傅敬堯抬頭,表情凝重,“不,不能釋懷,不能忘記的人是我,我很害怕再經曆一次找不到蓮起,完全沒有蓮起消息的日子。”
傅敬堯話完,呂四曲突然哈哈哈大笑起來,“瞧你那臉,是死了看家狗嗎?哥逗你的吶,別人不暸解你,難道哥還不暸解你嗎?你傅敬堯的心裏就是天大地大都沒有一個蓮起大。”
呂四曲說完,兩人又是一陣笑,但兩人都明白,經此一話,兩人的心又更遠了些,他們之間竟然到了要說虛話來圓場子的地步,兩張笑臉之下心底卻是無限感慨。
“對了,之前告訴過你皇帝身體又不好的事你可還記得?”
傅敬堯皺起眉,他不懂呂四曲突然提這個要做什麽,但他還是點了頭。
“這幾個月似乎更嚴重,各地官員都在征奇藥,說好聽是征,實著東西是怎麽來的實在無人知曉,我已經把咱存的人蔘和藥材都托賣了,以後咱就先不賣藥材這類的東西,免得惹禍上身,雖然說這兩年已經沒人敢上山,但,我勸你還是把屋裏暫時用不著的藥材拿去別的地方藏起來,這不怕一萬,隻怕萬一,如果被官府的人聽到什麽風聲,你的陷阱再多也抵不了朝庭的兵馬。”
傅敬堯覺得呂四曲的話非常有道理,所謂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如果官府的人上門來要東西,有東西交出去還好,至少破財尚能免去災難,隻怕到時身上明明沒有那樣東西,官府卻硬要你交出來,那才難處理,傅敬堯點了點頭,打算一回去就把之前存下的黨蔘、靈芝和冬蟲草都拿到山頂上藏起來。
兩人道別之前,呂四曲按例把該給傅敬堯那份銀子拿出來,傅敬堯看見了,並未伸手去接,反而笑著說:“我在山裏也用不上銀子,衣裳還多著,這紙筆墨條多到蓮起都嚷占地方,是真用不到銀子了,不如一半給玉明當束修費,一半你幫我拿到廟裏去布施。”
“這世上就你這個人會把銀子往外推。”
呂四曲看著傅敬堯搖頭,“我說你除去了蓮起還真是四大皆空了啊,肉不吃,酒不喝,名利於你還如浮雲。”
“四曲哥,文采越來越好了。”
聽到傅敬堯的打趣,呂四曲也不介意,反而腰胸一挺,“能不好嗎?咱是請了先生到家裏教的,告訴你,三略六韜我可是看完了,咱現在可是在看王禪老祖寫的捭闔策,捭闔策你聽過吧?沒聽過出去可不要說是哥的兄弟了。”
傅敬堯點點頭,忍不住想笑,有一個人不能理解你的作法,卻願意尊重你的選擇是一件值得開心的事,這世界有多少人總以為自己想的便是對的,把自己的看法強加於別人身上,容不得一點不一樣,譬如蓮起,蓮起是傅敬堯看過最純真,最不會無端去傷害任何物種的一個,可是世人卻無法容下蓮起,隻因為他的想法與一般人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