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7章 陳碩的痛心和悔意
“博弈之道,貴乎謹嚴。高者在腹,下者在邊,中者占角,此棋家之常然。法曰﹕寧輸數子,勿失一先……”
“夫弈棋,緒多則勢分,勢分則難救。投棋勿逼,逼則使彼實而我虛。虛則易攻,實則難破。臨時變通,宜勿執一……”
“夫智者見於未萌,愚者暗於成事。故知己之害而圖彼之利者,勝……”
“……”
記憶中好似有一扇門打開,他與她站在一顆杏花樹下,妃紅儷白的花瓣落了棋盤上一層,他將一篇寫好的書稿遞到她手中,告訴她道:“此為棋經十三篇,送給你。”
“陳郎君果然博才!”
他如願聽到了她的稱讚,看著她如明水生暈般的臉頰上展開一笑,她的眸子好似一潭清泉倒映出他的影子,裏麵蕩漾著星光閃耀,那一刻,他怦然心動,想要握緊她的手,甚至想更靠近她一些,卻聽到她了一句:“我這輩子不可能嫁人,我隻能娶妻……”
這話分明帶著幾分戲謔的玩笑,他回答:“我不介意,我可以等,給我五年的時間,五年,我一定打破門第的界限,改變你們謝家的命運,到時候,我一定服你祖父,上門求娶。”
她笑了一笑,便不再話了,卻是猛然咳嗽了起來,嘴角邊沁出一絲嫣紅的血絲。
“也不知道,我能否活那麽久,又能否等到?”她喃喃自語的道了句,手不自禁的捂住了心口。
他知道,那是蠱毒發作了!
是他種在她身體裏的蠱毒!
是他種下的!
他種的!
……
陳碩的心猛地似被剜掉了一般疼痛起來,耳畔卻是驟然傳來一聲:“陳郎君,該你了!”
這時的他才發現棋盤上已是另一番景象,先前大好的局勢如今竟然轉為頹敗。
此時日已當頭,春日裏和煦的陽光甚至照得人有些懨懨欲睡,但一旁看棋的人卻沒有一個想睡,這一局已經下過一個時辰了,不停的反轉,不停的一方壓倒另一方,眼看著就要分出勝負,竟然又出現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景象。
“此局大讚,老朽博棋多年,竟還未能見到如此博弈精彩的一麵!”有老者歎道。
此時此刻,便連陳慶之、太子與武陵王都不禁湊近過來定睛察看,幾人好似沉浸在了兩軍對峙的戰場,看著大雁南飛馬兒嘶鳴,千軍萬馬廝殺呐喊。
“陳將軍,依你看,他們的棋藝達到了何種境界?”一旁的太子不禁問。
陳慶之亦是下棋的高手,之所以能走到今的們置,便與他能不眠不休陪伴蕭衍下棋有關,蕭衍是圍棋酷愛者,時常夜半三更叫人陪他下棋至亮,所有的隨從之中,唯有陳慶之能做到隨叫隨到。
昔範汪範太守將圍棋定為九品:一曰入神,二曰坐照,三曰具體,四曰通幽,五曰用智,六曰巧,七曰鬥力,八曰若愚,九曰守拙。
父皇曾言:陳慶之的棋藝可至巧之境。
而此時的陳慶之都不禁眼前大亮,慨歎的了一句:“隻怕已至鬥力、若愚之境,如此這般棋藝,便是我也不能及。”
“也就是,就算他們其中一人輸了,也是當之無愧的棋品之上品?”太子問。
陳慶之如何聽不懂蕭統話中的意思,他這是在擔心謝家這位郎會被趕出這次的考核現場吧?
“十二月,五,關。”
終於在許久的沉默之後,陳碩又落下了一顆棋子,頹敗的局勢得以贏回。
謝陵看了看棋盤,也禁不住皺起眉頭來。
她看向了陳碩,陳碩也看向了她。
隻不過,讓她意外的是,她竟然從陳碩眼中看到了淚珠閃動。
“看樣子,這位陳郎君的棋藝更高一籌了。”
見謝陵許久不動,有人不禁歎道。
便在這時,就聽謝陵道了聲:“十三閏,六。”
此子一落,圍觀的人頓時一個個睜大的眼,再次聚攏起來,這又是一招反轉,隻不過這一招反轉與以往不同,而是相當於以自殺的方式將對方逼於絕境。
雖是兩敗俱傷,但也可險險勝過。
陳碩不禁心中一痛:所以,既然是死,你也絕不會原諒我,而要將我置於死地麽?
“好一招置之死地而後生!”一旁的武陵王也不禁暗歎道。
慕容連城臉上也露出了一個欣慰之笑,握緊的拳頭也逐漸鬆泄下來。
這時,陳碩終於站起了身來,向謝陵施以一禮,坦然道:“我輸了,謝郎君棋藝高超,在我之上!”
完,他竟然十分輕鬆的看向她一笑:如若我認輸,能換回你的原諒嗎?
謝陵,我曾經是否愛過你,否則我為什麽這麽難過,為什麽會這麽心痛?
“他他輸了,那便是我家郎君贏了,二郎君,聽見沒有,郎君她贏了,她不會被趕出考場了!”
秋實在一旁喊道,便連謝禧都高興得眼中滲出了淚,他高興不隻是因為謝陵贏了這一場棋局,而是這一場棋局足以讓她揚名!
鬥力、若愚之境啊!這是連整個建康城中號稱棋藝無人能敵的陳慶之也自認達不到的境界!
至少在棋品上麵,她可以評為當之無愧的二品之上品。
謝禧這般想著,果然幾個中正官便話了。
“如此棋藝,便是我們八人也不能及,謝陵之棋,依我看,可列二品!”
“這位陳郎君也不錯,二人棋鼓相當,僅在謝陵之下,列其三品!”
幾個中正官皆撚須大讚著,又在這時,一直黑著臉的朱異話了:
“等等,一場棋局的輸贏並不能明什麽,中正考核,是為我進行選拔人才,當擇德才兼備者,方可為朝廷效力。”
“朱中正這話又是什麽意思?”其中一位中正官問。
朱異便道:“自然是還要出考題。”
“什麽考題?”
“最後的一項考核:佛辨!”朱異答道。
“佛辨?”太子蕭統便愕然了,自晉以來,中正考核考的皆是玄辨,何時改為佛辨了?
“怎麽辯?”太子問。
朱異便道:“曾經範縝範尚書作過《神滅論》,曾在競陵王府裏將諸位名士都辯得詞窮折服,一時被人爭相傳抄,不如,謝郎君今日也就著這一篇《神滅論》論一論當今之世所盛行的佛理?”罷,他一指站在謝陵一旁的陳碩,“你也可以選擇繼續與陳郎君辯,一決高低!”
朱異此言一出,又是眾聲嘩然。
太子更露不悅之色,誰都知道,範縝便是因為主張《神滅論》而反對父皇所推行的佛法,所以才被貶後死於途中的,包括老師謝景相……
想到老師,蕭統心中難免愧疚至深,便接道:“朱曹郎,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明知《神滅論》乃父皇……”
“我願意一辯!”謝陵打斷接道,在蕭統詫異的目光中,她微微點了頭,又轉向陳碩,“不知陳郎君可否與我一辯?”
陳碩再度愕然一驚,抬眸看向謝陵,腦海裏似乎也有個聲音在問:
“你可否與我一辯?”
“陳郎,你所的那個祝英台的故事真的存在嗎?”
“存在,你便是我的祝英台。”
“陳郎,我們真的可能有未來嗎?”
……
“陳碩,我這輩子最後悔的事情就是認識了你,你這個虛偽的人,不過是想踏著我們謝家,來成就你們陳氏,等到我們謝家對你再無所用之時,你又選擇無情的過河拆橋拋棄!”
我後悔認識你!
我後悔認識你!
陳碩用力的擺了擺頭,又閉了閉眼,心口急遽跳動著,疼痛著,連呼吸都變得困難起來!
可又有另一個聲音在催促道:“阿碩,這是你的一個機會,不管對誰,都不要手下留情,這是我們陳氏崛起的一個機會,這是你成就功名,立萬世功勳的機會,我們陳氏隻有建立了千秋霸業,才會讓那些曾經看不起我們的士族另眼相看!
阿碩,你不過是一個寒門子,那些高高在上的士族向來瞧不起我們庶族寒門,你真的以為謝家會將女兒嫁給你嗎?
不要做夢了,想要得到她,你就隻能成為人上之人,打垮他們謝家,讓謝家人跪在你的腳下,他們才肯舍得將女兒給你!”
……
“陳碩,你還在猶豫什麽?”
陡地一個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陳碩這才放下揉著額頭的手,看向謝陵,以及一旁催促的朱異,還有眾目睽睽看著他的中正官以及在場的士子。
“你願與他一辯嗎?”沈約再問。
“我……”猶豫甚久,他才再次迎上謝陵的目光,喃喃道,“願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