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五章 交談
一連幾日的連綿秋雨,老天爺在中秋節這一日難得賞臉放了晴。入夜之後,一輪圓月懸於中天,月色清涼卻又透亮。天清如水,月明如鏡,可謂良辰美景,美不勝收。
陸九凰向來都是個怕麻煩的人,所以中秋節隻依循舊例操辦了一場簡單的家宴,闔府上下其實也就陸家主、陸九凰、陸婉月和陸黎昕這四位主人,未免太過冷清,陸九凰將各院的姨娘也請了過來,大家一起吃了頓團圓宴。
府裏的姨娘和陸九凰一直都不親近,而且自從上次三姨娘小季氏替陸九凰頂罪殞命之後,她們就越發兢兢戰戰的,平日裏都躲在院子裏輕易不出來走動,就怕惹到陸九凰這個煞神,到時候連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姨娘們坐在桌子旁都是靜如鵪鶉的模樣。陸家主這麽多年都不怎麽將她們放在眼裏,因此她們眼下也沒什麽心思在宴席上爭寵獻媚。
陸婉月七夕過後又病了一場,如今大病初愈,之前好不容易養出來的二兩肉又消退了下去,臉上的顴骨都微微有些凸顯了出來,但一雙眼睛卻是亮得嚇人。
陸家主對這個女兒也不是很上心,他在之前的十年時光裏將身為人父的所有疼愛與關心都給了看似惠外秀中的陸辭畫,可惜卻押錯了寶。如今陸辭畫如願嫁給了雲萬裏,但這門親事卻並沒有給陸府帶來半點好處。她不過是個側妃,中秋節二皇子府送過來的禮單輕飄飄的,就好似陸辭畫在二皇子府中的地位一般。
陸家主在晚宴上對陸婉月關懷了幾句後就再也無話可說了。陸婉月也很像她的生母,多數時候都是安安靜靜的毫無存在感。陸家主已經將她們忽略了太久。
至於宴會上的另一位主角陸黎昕,處境則有些微妙。
因為他這張和陸家主有七八成相似的臉,甚少會有人懷疑他不是陸家主的種,但陸家主對他的態度又十分曖昧,雖然讓他住進了陸府又送他去書院讀書,但至今都還沒有將陸黎昕的名字添到族譜上去,似乎也沒有要和旁支的陸家通氣的意思。
這會兒他的席位就挨著陸九凰,低眉垂眼的看上去很溫和,但眼眸中卻沒有半分膽怯和不安。隻要他坐在陸府的家宴上,他就是陸家名正言順的大少爺,等陸家主百年之後隻有他可以繼承這陸家的一切!
開宴前,陸家主興致缺缺地說了幾句話,話語中還帶著幾分陸辭畫不在的惆悵。見陸九凰專心致誌地盯著眼前的骨碟也不知道有沒有將他說的話聽進去,陸家主有些不悅地眯起眼睛,“眼下還有不足月餘的光景九凰也要嫁出去了,日後這陸府隻會更加的冷清。”
陸九凰抬眸看了他一眼,“日後不是還有婉月姐姐和黎昕陪著父親麽?”她又轉眸對著陸婉月淺笑道:“不過婉月姐姐想來也留不住多少時日了呢。”
陸婉月攥緊了手裏的帕子,也對她報以一笑,脂粉也難以掩蓋住她臉上的慘白,“誰不想一直留在父母膝下承歡呢,可身為女子總有一日是要出嫁的。”
陸家主清了清嗓子有些不自在地對陸婉月說道:“等九凰出嫁了之後為父再來張羅你的親事,定要為你找個好人家。”他到底是覺得有些虧欠了這個女兒。
“讓父親費心了。”陸婉月如蒲扇般的眼睫撲閃了兩下,遮住眼底的瀲灩波光。
陸九凰唇角微揚,勾勒出略微有些嘲諷的意味,輕聲問陸家主:“父親打算什麽時候給黎昕上族譜呢?”
陸家主眸中飛快地掠過一絲惱恨,又很快的平靜下來,他深深地看了一眼好似全然置身事外的陸黎昕,半晌後才鬆口說道:“節後再說吧。”說罷也不給陸九凰再開口的機會,就直接宣布開宴了。
用完晚膳以後,姨娘紛紛向陸家主告辭回了她們自己的院子,她們之中最年輕的也是處於花信年華,在這個時代來說就已經是老了。最好的年華都耗在這深深的庭院裏,她們已然對此生中唯一的男人沒有了期待。陸婉月也以身體不適為由早早回去了。
陸九凰一早就和陸黎昕約好了要去燃燈以助月色,正要走卻被陸家主給叫住了。
陸家主有意陸黎昕和身邊的下人都給支走了,隻剩下他和陸九凰兩個人時反而又猶豫了起來。陸九凰大概能猜到他想要說些什麽,所以也不著急,隻安靜地坐著等他開口。
好半晌後,陸家主的聲音才傳到陸九凰耳中,他卻繞了個大彎並不想開門見山,顯然還在做著最後的心理鋪墊,“從小也未曾見你讀過什麽醫書,沒想到最後竟然還是繼承了你母親的天賦。”
這還是他第一次心平氣和地跟陸九凰談起方曲兒,陸九凰壓下心頭的詫異,淡淡地說道:“九凰對母親並無多少印象。”
“你母親是個既漂亮又聰穎的女子,初遇到她時我完全被她給迷住了,隻覺得這世間怎會有這般驚為天人的女子。”陸家主陷入了回憶中,聲音有些縹緲難尋,“她答應嫁給我的時候我都快要高興瘋了,可和她在一起那麽多年以後,我卻還是不能確定她的心裏究竟有沒有我。”
“她永遠都在擺弄著她的那些藥材,手邊永遠有數不盡的藥方。嫁給我不到一年的光景就成了雲國破天荒的首席女禦醫,整日都去宮裏當值,比我這個朝廷命官還要忙碌三分。”
“等你出生之後,她可算是將那些藥材藥方都放在了一旁,悉心體貼地照顧和你和婉月,連帶著對我也溫柔了起來,總算有了幾分相夫教子的模樣。可好景不長,她的身體卻漸漸虛弱了起來。”
陸家主像是回憶起了什麽恐怖的場景,眼底翻湧著濃重的懼意和不安,“……總之她的狀況一日糟過一日,我想替她卻請些杏林坊的大夫回來,她卻說這世間沒有人能救得了她,這是她無法逃離的宿命。”
陸九凰微微握緊了拳,“所以娘親到底是怎麽死的?”
陸家主卻好似全然沒有聽到一般,他還沉浸在往事裏無法自拔,“若隻是這樣也就算了,我心悅她,無論她變成什麽模樣我都會陪她走完最後一程。可她、她變得有些瘋瘋癲癲的,有時候她看著我的眼神都會讓我覺得她好像要殺了我似的,凶狠得令人心慌。”
他的語氣突然有些激動了起來,“可她若真是痛快地殺了我也就算了,我與她本就是夫妻,生同衾死同穴也是應該。可她偏偏、偏偏……”他哽咽著有些說不下去了。
“娘親給父親下了絕嗣藥?”陸九凰眸色複雜地盯著眼前這個微微有些佝僂的男人,覺得他一直以來勉強還算是筆挺的背脊卻在悄然一瞬間被壓垮了似的。
陸家主豁然看向陸九凰,片刻後才苦笑著搖了搖頭,“果然瞞不過你,是,我這麽多年來一直不能為陸家延續香火就是因為你的母親,給我下了絕嗣藥。”他的麵龐因為憤怒還有些扭曲,“我對她不夠好麽,她到底為什麽要這樣對我!為什麽不直接殺了我!”
陸九凰不是方曲兒,沒有辦法回答他的問題,隻能沉默著一句話也不說。空蕩的房間內滿桌的杯碟狼藉還沒有收拾幹淨,可這陸府卻好像從來都不曾熱鬧過一般,每個人的心裏都空落落的怎從來都不曾被填滿過。
這讓陸九凰有種想要不顧一切逃離的衝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陸家主終於平靜了下來,卻還是喘著粗氣麵色有些泛紅,他盯著陸九凰問道:“你可恨我這麽多年來對你的冷落和忽視?”
陸九凰遲疑了片刻才緩緩地搖了搖頭——恨他的原主早已經魂飛魄散了,如今的陸九凰對他也寒了心,並不將他當做父親來看待,無論當年的真相如何,陸家主在陸九凰心目中都已經洗不白了。
陸家主應該也明白如今的陸九凰早就不是當初那個隻要得了他一句誇獎就會歡欣鼓舞、滿心雀躍的小女兒了。
他抹了一把臉,神色又變得有些冷酷了起來,“既然你已經知道你母親給我下了絕嗣藥,那你就應該清楚陸黎昕絕不可能是我的親生骨肉。”陸黎昕找上門來的那一日,他就找了大夫過來仔細地檢查了一番,但大夫還是說方曲兒給他下的藥毒性霸道,陸家主想要痊愈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他也折騰過,可府上那麽多姨娘一個都沒有懷上。早年陸家主為了確保自己的第一個兒子是嫡長子,所以一直都讓姨娘服用避子湯,可當他不再計較嫡庶隻一心想要為陸家開枝散葉的時候,現實卻殘忍的令人絕望。
陸九凰眸光閃了閃,“黎昕也未必不是父親的親生兒子,而且,父親也需要一個兒子來繼承陸府的家業。”
“可他來曆不明,如何可以繼承陸家?”陸家主敲了敲桌子。
“父親不是還記得那瀾城的曹氏麽,黎昕也不算是來曆不明,而且他又和父親長得這般相像。”陸九凰沉聲說道:“不是他也總得是別人。父親大可從旁支過繼一個半大的小子過來,但到底不是父親的親生骨肉,也未必能養得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