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章 辛秘

  陸家主這一整日裏都心神不寧的。


  陸家主倒是還能想起曹綰晴,的確是個可心人兒。當初他去瀾城時同僚將曹綰晴贈與他綠鬢視草、紅袖添香,他們也過了一段神仙眷侶般的日子。


  綰晴原是風月樓中的一名淸倌兒。聽說家中原也是書香門第,隻是後來家道中落,又沒有成器的後生小輩支撐門麵,等到綰晴這一輩曹家就已經跟那些市井小戶沒什麽區別了。她的兄長更是不堪,在外麵欠了一大筆賭債後硬逼著爹娘將綰晴賣進青樓抵債。


  綰晴是讀著四書五經長大的,自然不願淪落風塵自甘墮落。三番五次尋死不成後被老鴇讓人毒打了一頓,眼看著有進氣沒出氣了就隨手扔在了路邊,這才被風月樓給撿了回去。


  這風月樓雖然也是供人尋歡作樂之地,但又與尋常青樓妓院不同。坊間傳言說這風月樓背後的主人權勢滔天,說是隻手遮天都不為過。哪怕是達官貴人輕易都不敢在風月樓中尋釁滋事,更別提那些好不容易攢足了錢才鼓起勇氣去樓裏見一見世麵的平頭百姓了。


  而這風月樓行事也磊落坦蕩。樓中的女子雖然都不是自願墮入風塵的,但卻可以自己選擇願不願意做那皮肉生意,若是不願就做個淸倌兒,挑一兩個順眼的當入幕之賓亦無可厚非,不過是賺的銀子少了些。


  所以綰晴在風月樓裏當了七八年的淸倌兒,等攢夠了銀子自贖出去後手邊也就沒有幾個餘錢了。她回家了一趟,卻發現家裏那三進的大院子已經換了門匾,問起鄰裏才知道曹家二老已經不在人世了,她那個混賬哥哥在賭場裏被人剁了兩根手指,將這宅子賣了抵債後就下落不明了。


  往日的鄰裏鄉親在背後對她指指點點的,綰晴隻覺得這天地浩大竟無能容她之處。


  後來她去曾經的一個客人府上當了伶人,待遇和丫鬟查不到,但平日裏也過得清閑,隻需要在宴會上彈彈小曲就行了。


  再後來就遇到了陸家主,從相識到傾心,溫存了月餘後便是長達十年的無望等待,直至病入膏肓,藥石無醫。幸而還有黎昕這個慰藉,不然她這柔弱的身軀早就被世俗給壓垮了。


  想到這裏,陸家主心底某處柔軟了幾分,可兀地腦海中又撞進了方曲兒的麵孔,不再美麗,反而透著猙獰和邪肆。


  她有些歇斯底裏,扯著如同枯草一般的頭發站在碎瓷片上,腳底已是鮮血淋漓她卻全然不覺,隻死死地瞪著陸家主低聲地嘶吼著,“是你逼我的,是你逼我的!”


  陸家主那時已是恨毒了她,隻冷冷地瞥了她一眼就轉身要走。方曲兒卻又撲上來從背後抱住他,哀求他不要走。


  鼻尖似乎要縈繞著淡淡的腐臭味,陸家主絕情地扯開她枯瘦得隻剩下一把骨頭的手臂,冷冷地說道:“我真後悔娶了你這毒婦。”


  方曲兒就跌坐在地上久久沒有回過神來,直到從窗口門縫中透進來的光亮一點點褪了下去,她才沉聲笑了笑,笑聲空曠而淒涼。


  未曾有幾日方曲兒就死了,她的屍身都是下人收斂的,陸家主半點沒經手。後來下人慌張地告訴他方曲兒得了怪病,渾身都潰爛了,死時眼睛瞪得大大的,怎麽都合不上。


  隔天這些下人都悄無聲息地消失了,陸家主一把火將方曲兒的屍身燒了個幹淨,從此以後在女色方麵也淡了下來,一直冷落著府裏那些千嬌百媚的姨娘。


  在瀾城遇到綰晴時,陸家主的確是動了心,但後來他被急召回京,隻留了個塊玉佩給她做信物,說是會派人來將接她京城裏去。隻是回京後陸家主就將那溫婉似水的女子拋之腦後了。


  倘若她真的為自己生了個兒子,又為什麽過了十年才找上門來。


  更何況、更何況……


  “大人,陸大人。”身邊有人在喚他,陸家主豁然回神,眼神迷茫無處聚焦。


  他手下的官員正在向他匯報情況,見他一直神遊天外心中本就頗有微詞,這會兒見他臉色慘白的似是魘住了,忙把他叫醒了。


  陸家主抹了把額頭的涔涔冷汗,勉強地笑了笑,“溫韋你說到哪兒了?”


  溫韋就又簡略地複述了一遍,然後小心翼翼地問道:“陸大人可是身體不舒服,下官瞧您臉色有些不太好,要不就早點回去休息吧。”


  “可能是昨天夜裏受了寒,這會兒有些昏沉。”陸家主揉了揉額角,扶著桌子站起身來,“那我就先回去了,不太著急地公務明日再說啊。”


  溫韋點頭哈腰地將他送了出去,等陸家主的人影看不見了他才直起腰來,立刻就有同僚湊上來打聽道:“不是說陸大人流落在外的兒子找上門來了麽,怎的陸大人瞧上去不太高興的樣子。莫非那兒子不是他的?”


  溫韋揮了揮手,“去去去,那是陸大人的家事,輪得到你操心麽?”


  “我也就隨口問問。”


  “……”


  陸家主回府後先去陸黎昕住的戲滄院晃了一圈,也沒讓下人通報,就在院子裏呆了一會兒。


  這會兒陸黎昕正在書房裏練字,開著一扇窗讓屋內亮堂些。陸家主從窗戶裏看了幾眼,腳下踱著步子踟躕了半天,最後還是無聲歎了口氣,轉身出了戲滄院。陸黎昕抬眼瞧見他有些佝僂的背影,眸中閃過複雜的光亮。


  這邊陸九凰正準備用晚膳,春梅湊在她耳邊低聲地嘀咕道:“老爺請了吳大夫過去看診,好像身子不太利索。”


  陸九凰拿著筷子的手微微一怔,“那吳大夫走了麽?”


  “剛走不多久,給老爺開了張藥方,奴婢讓人謄了一份。”春梅說著還從袖子裏掏出張紙來,行事的確是越來越周全了。


  陸九凰讚許地看了她一眼,接過藥方粗略地掃了一眼,“沒什麽大問題,隻是安神滋補的方子罷了。”她又問:“父親回來後去過戲滄院了?”


  “是,不過隻是看了一眼,沒和少爺說上話,出來的時候也是耷拉著臉不太高興的樣子。”


  “這小少爺和老爺長得那麽像。”春梅給陸九凰布著菜,不解地問道:“老爺為什麽就覺得小少爺不是他的兒子呢?”


  陸九凰嘲弄地笑道:“這一個姨娘生不出孩子來也是情有可原,可這麽多姨娘全都生不出孩子,你說這問題出在誰身上?”


  “不、不會吧……”春梅不敢往那上麵想。


  “父親也好些年不近女色了吧。”陸九凰垂下眼簾,“等用完膳後我過去看看。”


  春梅磕磕巴巴地勸道:“這種事……小姐怎麽好跟老爺說呢?還是、還是算了吧。”


  “女兒關心父親本就是天經地義的事。”陸九凰挑著眼梢像隻狡黠的狐狸,“再說我也沒什麽好跟他說的。”


  等陸九凰走到陸家主住的院子裏時,陸家主正準備歇下了,瞧見陸九凰時有些詫異,“你過來做什麽?”


  陸九凰對他福了福身子,“九凰聽說父親身體不大舒服,所以才過來看看。”


  “父親也知道九凰略通醫術,不若讓九凰替父親瞧瞧看看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不必了。”陸家主慌忙托辭,還有幾分不敢看向陸九凰的眼睛,粗著嗓子甕聲甕氣地說道:“吳大夫已經替為父看過了,藥也開好了。他是京城裏有名的神醫,醫術不是你這個毛頭丫頭可以相提並論的。”


  陸九凰麵上流露出幾分傷心的神色來,微抿著唇道:“九凰隻不過是擔心父親的身體而已。”


  陸家主瞪了她一眼,“你隻要少惹事端,別再把自己折騰到監牢裏去,一點大家閨秀的樣子都沒有。”


  陸九凰垂下頭不吭聲。


  陸家主不耐煩地揮了揮手,“你趕緊回去罷,安心準備你的嫁妝,別到時候丟了我陸府的臉麵。”


  “那弟弟怎麽辦?”陸九凰委委屈屈地問:“九凰還答應了過幾日要送他去書房念書呢。”


  陸家主愣怔了半晌才不自在地清了清嗓子說道:“這事為父自有安排,你先別管了。你那弟弟,咳,那陸黎昕平日裏也別讓下人們給欺負了,好吃好喝地伺候著。”


  陸九凰一一應了下來,正要離開之際又被陸家主叫住了,“你、你可還記得你的母親?”


  陸九凰抬眸看過去,陸家主卻背過身去不肯直視陸九凰的眼睛,僵硬著後背。


  “隱約還有些印象,母親長得很美,人也很善良。”


  “嗬。”陸家主冷笑了一聲,笑聲低不可聞,霎時又陰晴不定地朝陸九凰低吼了一句,“滾出去。”


  陸九凰識趣地走遠了。春梅在她耳邊嘀嘀嘀咕咕地為她抱不平,“老爺怎麽總是對小姐橫眉冷對的,活像殺父仇人似的。”


  陸九凰嗤道:“他愛怎樣就怎樣吧。”抬頭瞧了眼戲滄院的方向,陸九凰吩咐春梅:“趕明兒讓錦繡樓的人來府上給黎昕做兩身衣衫,過幾日去書院的話總不能還穿著這些粗布麻衣讓人笑話。”


  “老爺這算是認下了黎昕少爺?”


  “由不得他不認。”陸九凰露出高深莫測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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