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耕牛
“牧師,我想求您教我給母牛治傷……”
就算教堂門口忽然竄進來一團霹靂,或者小洛斯既想借一頭耕牛又想免掉夏役,也不會使普拉亞更加驚愕。
給母牛治傷……給母牛治傷……
“給母牛治傷!”
牧師不由自主地瞪大了眼睛,半天才說出話:“……小洛斯,你在想什麽呢?給母牛治傷?我給母牛治傷?牧師是給母牛治傷的麽?”
“可是……”小洛斯怯怯地問道:“平時村民生病了,都是求您治的呀……”
“那是人!”普拉亞難得地抬高了聲音,“治人和治牛,能一樣麽?”
“這……這……”小洛斯小心翼翼地抬起頭,“……應該是一樣的吧?都是受了傷,流了血,動不了……”
“哈,應該一樣?……”
牧師大笑一聲,深吸一口氣:“……看起來一樣就一樣麽?沒錯,都是受了傷,流了血,動不了……可是……可是……咦……都是受了傷,流了血……都是受了傷……流了血……”
忽然之間,普拉亞心中一動,麵色微凝,“……安德烈,你去我房間,把箱子裏第三卷羊皮卷拿過來……”
凝神思索的普拉亞沒有注意,安德烈剛剛轉身,小洛斯立刻深深地握了下拳。
小安德烈走出側門,很快,又重新回到講壇,雙手之間多出了一捧羊皮卷。
很明顯,這捧羊皮卷保存的相當用心。-——隻需要看看表麵厚厚的灰塵和壓得嚴嚴實實的卷頁,誰都會立刻明白,這玩意估計已經兩三年沒有見過了陽光。
“咳……”接過羊皮卷,普拉亞不著痕跡地抖去塵土,飛快地翻開了第一頁。
同一時間,小洛斯,或者說吳清晨也立刻不著痕跡地調整了一下自己站立的位置,方便地球拍攝,同時也方便自己觀看。
中古世界生活將近一月,到目前為止,對於中古世界的語言,口語交流方麵,吳清晨已經熟練掌握,文字書寫方麵,吳清晨幾乎還是一片空白。
不過,這並不影響吳清晨觀看牧師此時慢慢翻開的羊皮卷。
因為羊皮卷繪有圖案。
最簡陋,最簡單的圖案,人物繪製嚴重失真,物體繪製嚴重抽象,幾乎沒有任何繪畫技巧可言。
聚精會神地盯住羊皮卷,吳清晨大腦高速運轉,調動一切和“思想”“聯想”“猜想”扯得上邊的腦細胞,連看帶想,連猜帶蒙,全力“觀看”這些鎮宅抓鬼一般的圖案。
通過剛才和牧師的交流,或者說,通過剛才對牧師的引導,吳清晨可以確定,麵前這份羊皮卷,肯定是中古世界教會的醫學書籍。
大約很是陌生的緣故,牧師翻開書頁的動作很慢,站在旁邊,盯住羊皮卷附帶的繪圖,吳清晨的嘴巴不由自主地慢慢張大,內心驚歎不已。
天啦!中古世界果然神鬼莫測,就連醫學都可以如此銷魂……
吳清晨竭盡全力地睜大雙眼,不如此不能表達自己眼界大開的驚人程度。
麵前的羊皮卷裏,模模糊糊,失真抽象的圖案,卻真真切切,清楚明白地劃出了中古世界的醫學分類:
落水類,嘔吐類,昏迷類,躺床類,打滾類……
吳清晨不得不承認,這種級別的神書躺在箱子底層足足三年,主宰已經賜予了艾克麗村莊天大的幸運。
緩緩地翻過一頁頁書卷,普拉亞終於停下動作,攤開的羊皮卷右側,吳清晨看見了一副簡陋的人物流血圖案。
“恩……是這裏了……”點點頭,普拉亞撫平書卷,細細閱讀頁麵的文字。
幾分鍾之後,看完最後一行,普拉亞皺起了眉頭,緩緩抬起頭來。
“……洛斯,不行呀,雖然都是受了傷,流了血,動不了……可是,治人和治牛,很不一樣……”
說到這兒,普拉亞搖搖頭:“……而且……就算一樣……恐怕你學不會,方法很困難,而且缺少最重要的……”
“牧師……”吳清晨微微仰頭,微微握拳,擺出訓練了半個小時的盈盈霧水。
“唉……”訓練效果顯著,牧師輕輕歎了一聲,溫言說道:“並不是我不願意教你,隻是……小洛斯,我念給你聽,你就明白了……”
“……受傷流血的羔羊,要去掉靈魂的罪惡,去掉傷痕罪惡的腐肉……”
“……受傷流血的羔羊,要去掉壞名聲,懺悔往日的罪孽,放去肮髒的黑血……”
“……受傷流血的羔羊,要懺悔往日的罪孽,要灼熱的沸水,洗滌世俗的靈魂……”
“……受傷流血的羔羊,要貼近主宰的榮光,要讚美主宰的恩賜,要感激主宰創造的藥草……”
“.……看明白了麽?”
“明白了!”吳清晨用力點點頭,“要懺悔,要讚美,要感激……而且,要去掉腐肉,放去黑血,洗滌靈魂,感謝藥草!”
“對呀!受傷的是母牛,怎麽懺悔,讚美,還有感激呢?”
“牧師,您曾經教我,世間萬物都是主宰創造……母牛也是主宰的創造,當然也熱愛主宰呀……”
“咳……當然……當然……”
普拉亞飛快地點頭,“……我是說,母牛當然也熱愛主宰……可是,還需要去掉罪惡的腐肉,放去肮髒的黑血,沸水洗滌世俗的靈魂,還有最重要的……主宰創造的藥物……”
吳清晨露出疑慮的表情:“……可是,母牛沒有長出腐肉,流出來的是紅色的血,沸水也很容易煮……至於藥草……”
“孩子……藥草非常昂貴,需要去堂區購買,而且,我沒有聽說過給母牛治傷用的藥草……”
“藥草……”
吳清晨深深地凝住眉頭,“……藥草……藥草……牧師,藥草是什麽?”
“藥草麽,就是治療傷口的藥草……具體麽……看起來有的像草,有的像樹葉……”
“治療傷口……治療傷口……像草……像樹葉……牧師,您是說,就像森林的野獸受了傷,經常會咀嚼的小草和葉子麽,我還很小的時候,曾經看見它們舔……”
“咦!”
普拉亞猛地抬起頭來,凝神僵住,心神飛快地思索。
過了好一會,普拉亞才低下頭,望著麵前吳清晨臉上既希冀又擔憂的神情,牧師極其緩慢地點了點頭:“對,這就是藥草,洛斯,你是個非常聰明的孩子……”
“這個辦法,也許你真的可以去試一試……”
“謝謝您,牧師!”
吳清晨飛快地展現出又一項訓練了半小時的驚喜笑容。
“恩……你去找找藥草,找到了給我看一看……”普拉亞輕輕地擺了擺手。
小洛斯步履輕快的身影早已離開教堂,聖壇旁邊,深深皺眉的普拉亞依然一動不動,深深凝神。
也許……森林裏真的可以找到藥草?
也許……治療母牛和治療村民真的一樣?
也許……這樣的方法真的可以治好耕牛?
也許……真正成為牧師,自己的家庭完全不需要付出任何額外的代價?
站在聖壇旁邊,普拉亞思緒萬千,心神激蕩,一會兒想著森林藥草,一會兒想著母牛傷情,一會兒想著堂區執事,完全定不下心,總隱隱約約覺得這件事遠遠沒有結束。
不過,無論怎樣暢想,就算牧師潛意識的最深處,也從來沒有針對小洛斯產生過半點疑慮。
這很正常,教堂裏麵,吳清晨隻和普拉亞說了十幾句話,僅僅花費十幾分鍾;地球基地,吳清晨卻和數百名教練,演練了數十套方案,花費了足足四個小時。
可以說,這一天,無論吳清晨費心耗神製造出汙泥印痕,停在教堂門外雨中清潔,還是站近聖壇端端正正,平靜平緩地訴說家庭遭遇……
幾乎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每一個表情,全部都是數百萬參謀人員嘔心瀝血的結晶,全部都是針對普拉亞的基本性格,生活環境,思考方式,反應模型,經過了詳細分析,周密推演的最佳方案。
全局計劃一環扣一環,關鍵節點全部引導牧師主動提出,自主完成,完全排除吳清晨的異常嫌疑。
數百萬VS一人。
甚至感覺不到交鋒,牧師已經一敗塗地。
四十四耕牛(下)
“當……當……當……”
遠遠地,村莊的方向傳出一陣隱隱約約的鍾聲。
“父親……”伊德拉又一次回過頭。
“我知道……我知道……”
按住已經麻木到感覺不到疼痛的腰杆,老威廉艱難地直起身,“唉,又是第二次鍾聲了啊……”
老威廉的聲音很是低沉,一邊說,一邊緩緩轉動頭頸,望著還有一大半沒能完成翻耕的份地,疲憊的雙眼透出說不出的擔憂。
“要不……我們……我們……再……再……幹一會?”
犁車前頭,渾身泥濘的伊德拉壓住車身,沉重地喘出一口口粗氣,說話的聲音已經斷斷續續,幾乎沒法聽清,卻又滿臉焦慮,兩隻手臂又開始發顫,顯然重新灌注了最後的力氣,隨時準備繼續幹活。
“再幹一會……”搖搖頭,老威廉看了看份地,又看了看份地另一邊已經變成了挪動的犁車,以及犁車旁邊兩道深深傾斜,幾乎快要直接貼上泥濘水麵的蹣跚身形。
“唉……”深深地歎息一聲,老威廉放下橫杆,拉起了伊德拉,“回去吧,回去吧。”
第二輪鍾聲已經結束,抬起犁車,踏上村莊小道,疲憊的威廉一家腳步匆匆,不時遇見同樣疲憊,也同樣腳步匆匆的收工村民。
“威廉……威廉……”
走到村口第三道拐角的時候,四人身後忽然傳來一陣呼喊。
四人轉過身,小路上,理查德和老霍特一邊招手,一邊小跑過來。
“霍特,怎麽了?”示意家人放慢腳步,老威廉迎了上去。
“威……威廉……”跑到拐角,霍特氣喘籲籲,“……上午翻……翻耕……怎麽樣了?”
“能怎麽樣呢?”老威廉扯扯嘴角,“還沒幹完一半,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唉……”
“這隻能怪你自己!”霍特聲音抬高了些,“威廉,聽說你昨晚到處借犁車,為什麽沒來找我和理查德?”
“路太遠了……夜裏看不清楚……”
“哈,路太遠……”霍特哈哈一聲,臉上卻沒有半點笑意,同時指了指格雷斯和雅克林抬起的犁車:“理查德,快來瞧瞧,原來你家和我家這麽遠,比村子東頭的托爾德家還要遠呢!”
“唉,好了,好了,別說了……”老威廉勉強擠出一絲苦笑,“昨天夜裏,我確實走過了你和理查德家的房子,可是,我怎麽能借你們的犁車呢?你們兩家的活兒我還不清楚?一樣是今天翻耕,一樣離不開犁車……借給了我,你們自己的活兒怎麽辦?而且……我不是已經借到了麽?
“借到了……借到了……嘿,不借也好,免得麻煩!”
霍特用力吐出口唾沫,“沒人借犁車多好呀,天一亮,我和理查德就趕緊去了份地,耕得多痛快呀,正好下了點雨,地裏的泥巴啊,石頭啊,嘩啦拉地就轉過來了,鍾聲還沒開始響呢,三塊份地的活兒就都幹完了,明天都不知道該幹什麽……”
“什麽?三塊份地?”
聽到霍特一天幹完兩天的活兒,威廉不僅沒有露出絲毫羨慕,反而雙眼睜大,瞪住霍特,滿臉掩不住的擔憂和驚駭。
仿佛沒有看見老威廉的臉色,霍特已經轉向了理查德:“對了……理查德,其實啊,活兒幹得這麽順也不好……我現在就很頭疼,今天是痛快了,可到了明天,家裏頭的母牛就得光吃草料不幹活,這也太不像話了……”
老霍特憨憨一笑,點點頭,沒有說話。
“哈,有辦法了……”仿佛才記起身邊還有其他人一般,霍特重新望向威廉,“聽說昨天有人倒黴傷了母牛,結果一天隻能翻出半片份地……真可憐……”
嘖嘖兩聲,搖了搖頭,霍特才繼續說話:“……要不這樣……明天趕早一點,你來我和理查德家,把牛牽出去逛逛?”
“啊?”老威廉張大了嘴巴。
“看來有想法了?就這麽說定了?”霍特哈哈笑了兩聲,轉身走開:“……記得給足草料,瘦了半點,割肉來賠!……”
“霍特……我……我……”老威廉的聲音開始斷續。
一直沒說話的理查德拍了拍老威廉的肩膀:“……明天多用我家的牛,霍特家的牛今天用得太急,記得緩點。”
“理查德……我……我……”老威廉的的聲音開始發顫。
“唉……”又一次用力拍了拍老威廉的肩膀,理查德也轉身離開。
這個時候,威廉才注意到,這麽大的雨,霍特和理查德卻混身上下沾滿了泥漿,而且,和平日相比,老霍特的腰彎得更低,理查德也咳嗽得更加厲害,兩人都走得很是緩慢,雙腳幾乎直接在地麵拖動。
一天幹完兩天的活兒,人已經累成這樣,活兒更重的耕牛會是什麽模樣?
而這樣的耕牛,家庭最重要的牲畜,原本應該極其愛惜的寶物,明天卻還要借給自己…….
忽然之間,老威廉的雙眼一片模糊。
終於走近自己家的木屋時,雨勢已經逐漸變小。
忽然收獲霍特和理查德這份完全意想不到的幫助,老威廉腳步輕快了許多,一邊走,一邊不時微笑,腦子裏來回盤旋明天活兒的安排。
踏進木屋,老威廉的腳步瞬間僵住,臉上的微笑不翼而飛,“明天”,“活兒”,“安排”更是無影無蹤。
足足過了好一會,腦子一片空白的老威廉才猛地衝進木屋。
同一時間,木屋傳出了老威廉簡直是撕心裂肺的大喝:“住手!”
木門之外,其他三人瞬間邁開雙腿。
飛快地衝進木屋,三人立刻看見了一副觸目驚心的情形。
木屋右邊,泥地裏燃起了熊熊火焰,上麵架起鍋,燒開了一大團渾濁的沸水,沸水不時冒出氣泡,將表麵滿滿的一層樹葉,草根,泥塊……等等等等亂七八糟的東西衝得來回晃蕩。
木屋右邊,小洛斯左手托起一隻木碗,裏麵盛滿了渾濁的液體,右手抓住一小團揉碎蘸濕的草莖,正往母牛身上塗抹。
而所有人目光聚集的母牛,身上已經塗滿了五顏六色的液體,傷口附近更是沾上了一團一團的草籽碎葉,母牛附近的泥地滿是濕印,空氣中充滿了刺鼻的氣味。
“洛斯!你瘋了嗎?”木屋裏響起了老威廉咆哮的聲音。
“我……”
小洛斯的聲音完全被老威廉的怒吼蓋住:“你到底想怎麽樣!”
“幹活的時候你說下雨,讓你去樹下,呆完樹下你說要去教堂,讓你去教堂,去完教堂再也沒來,讓你呆家裏,讓你呆家裏還不行嗎?你到底想怎麽樣!”
“我……”
“你打算讓我和你哥哥永遠用肩膀拖犁車嗎?”
“我……”
“你知不知道你在幹什麽?”
“我……我知道……我在給母牛治傷……”
“給母牛治傷!誰告訴你可以給母牛治傷!”
“我……我……是……是牧師告訴我的……”
“牧師給母牛治傷!牧師!……牧師?……你說牧師?”
威廉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下來,這個時候,第一時間衝到母牛旁邊,細細查看的伊德拉,忽然用力拉住了老威廉的衣袍,聲音掩不住的喜悅和驚訝:“父親!父親!你快來看!母牛完全不流血了!”
“啊!”
顧不得門邊的座椅和木鏟,老威廉猛地竄了過去,一連撞翻好幾樣物事,飛快地湊到了母牛旁邊。
“啊……真的不流血了……而且……你看這裏,這裏!腫塊消了!這裏也好了!”
不需要更多說明了,一家人立刻飛快地湊近母牛,木屋裏瞬間響起了一大片家具倒地,撞到圓木,打翻木碗的響動,緊接著又立刻響起了一陣陣驚訝,歡喜,激動,興奮,喜悅的嘈雜話語。
過了好長一會,重新撫摩一遍母牛消腫的部位,碰了碰已經止血的傷口,依然不敢置信的老威廉才終於緩慢地轉過頭,望向旁邊仍然捧著木碗,握住碎草的小洛斯,聲音發顫:“……洛斯……你……你……母牛太重要了……你……我……”
“父親,我知道。”小洛斯微微一笑,仿佛剛才的咆哮和怒吼全部都是幻覺。
不知為何,看見小洛斯的反應,老威廉的嘴唇抖得更厲害了一些。
幸好,這個時候,伊德拉也轉回了頭,“洛斯,這都是牧師教你的麽?”
“是啊,上午早禱完了,我問牧師,牧師告訴教給了我。”
“這……”指著木屋燃起的火堆,架起的大鍋,母牛身體的痕跡,伊德拉滿是驚訝:“這麽多事情,都是你上午做的?”
“沒有呀……這些都是剛剛做的,上午我在外麵找……”小洛斯指了指大鍋:“找這些藥草,很難找呢……”
豈隻是很難找,這簡直就是奇跡!
家人的視線全部望向大鍋,隻需要看看表麵樹葉和草莖,樹根的種類的數量,就知道將這些“藥草”收集完整,需要花費何等的精力。
上午,卻是傾盆大雨。
“洛斯……”緩緩地,老威廉走過去,右手慢慢摸向小洛斯的腦袋,卻忽然頓了頓,最終輕輕地落到了小洛斯的肩膀:“我的兒子,辛苦你了……”
小洛斯/吳清晨輕輕地點點頭。
相當辛苦。
誤會,愧疚,加上最關鍵的感激,可以極大地促進關係,增進親情。
為了將木屋裏麵,椅子,飯桌,木鏟,木碗,火堆,鐵鍋,木籃……等等等等數十樣東西,按照教練組的培訓一一擺放到準確的位置,對家人形成一定的心理暗示,同時確保身體安全和最佳的躲避角度,吳清晨實在費了不小的力氣。
相當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