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6章 人生
納罕姆香聽得雙眼發直。
她做夢也沒有想到,自己處心積慮的計劃,竟然被虎平濤輕輕容易就此看穿。
虎平濤繼續加強心理攻勢:“知道為什麽專門把你帶回來嗎?如果把你留在猛梭寨,隻要把剛才我說的那些公開,你會被召罕南的家人活活打死。”
停頓了一下,他繼續道:“你是本地人,應該知道我沒撒謊,也不是故意恐嚇。”
納罕姆香低著頭,死死咬住嘴唇,滲出了血。
虎平濤稍微提高了音量:“每一個殺人者都有自己的理由。無論出於仇恨,還是出於別的原因。可不管怎麽樣,這已經觸犯了法律。請注意,是犯法,而不是違法。”
“我知道你曾經喜歡過召罕南,可那是從前,不代表現在。所以剛開始我就說“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不是所有罪犯都是壞人,也沒有真正意義上絕對的壞人。你要相信法律的公正性,相信隻要敞開心扉,認真交代問題,我們就能幫你。”
納罕姆香抬起頭,美麗的臉上表情令人難以捉摸:“……你們幫不了我,任何人都幫不了我。”
虎平濤淡淡地笑了:“你不試試怎麽知道?好吧……既然你抱著這樣的態度,我不妨再告訴你一些事情。”
納罕姆香注視著他,不知道為什麽,她忽然覺得這個年輕警察能看穿自己的內心世界。
“刀勇殺了岩涵光和岩宰。這是召罕南在背後指使他幹的。”虎平濤說話速度很慢,吐字清晰。他一直關注著納罕姆香的情緒變化。
果然,納罕姆香神情驟變,失聲尖叫:“你……你怎麽知道?”
“我是警察。”虎平濤抓住機會,將上身挺直,用威嚴的語氣說:“查明真相,絕不放過一個壞人,這是我們的職責。”
納罕姆香雙手絞在一起,右手拇指狠狠掐著左手虎口,她在心裏做著艱難抉擇:“……你真能幫我?”
虎平濤認真回答:“這取決於你的態度。”
納罕姆香猶豫著問:“像我這種情況……要被判多少年?”
“這仍然取決於你的態度。”虎平濤循循善誘:“自首和寬大是有條件的。如果你仍然抱有僥幸心理,故意誤導或隱瞞事實,等到案子查清,數罪並罰,到時候誰也幫不了你。該無期就無期,說不定還會直接處以死刑。”
納罕姆香徹底絕望了。她不顧一切喊叫起來:“我不想死,我要立功贖罪。”
虎平濤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然後放下:“那就說吧!”
……
“我是本地人,從小在猛梭寨子裏長大。召罕南、岩涵光、岩宰、刀勇我們幾個都是朋友。召罕南比我大四歲,那時候他是寨子裏的孩子王。”
“這裏不比城市,尤其是女孩,到了一定年齡,要麽幫家裏幹活兒,要麽早早就得嫁人。男孩子就不一樣了,如果家裏給得起供奉,就能去佛寺上學,長大以後還有機會成為大佛爺。”
“召罕南和岩涵光都去了佛寺當和尚。大家很羨慕。尤其是岩宰和刀勇,他們總是有機會就很羨慕地摸著召罕南和岩涵光身上的袈裟,就差沒跪下去磕頭。”
審訊室裏的氛圍已經沒有之前那麽緊張,納罕姆香放開思緒,更像是一場很隨意的交談。她看著虎平濤,忽然沒了之前的諸多擔憂,心底的沉重也徹底放下。
這大概就是從犯罪陰影裏走到陽光之下的感覺吧!
“我不知道你是否能理解我說的這些。”納罕姆香的聲音有幾分猶豫:“我們這邊的風俗……因為信教,對大佛爺有一種特殊的崇拜。他們德高望重,平時什麽都不用做,村裏的人會定期送上供奉。從吃的到用的,應有盡有。”
虎平濤露出溫和的笑容:“我明白,我懂。所以召罕南和岩涵光在你們當中具有特殊地位,尤其是召罕南。畢竟他的祖上是貴族。”
納罕姆香忽然低下頭,聲音變得很輕,虎平濤和記錄員需要費很大的勁兒才能聽清楚。
“……我喜歡召罕南,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他。好像是五歲還是六歲,我從那時候就喜歡他。這種喜歡不能說是愛,其中更多的是崇拜和尊敬。”
“女人是不能進佛寺的,隻能跪在大廟的外麵叩拜。我記得很清楚,每次誦經的時候,召罕南就坐在佛堂右邊,他很嚴肅,很認真。在旁邊觀禮的大人都說,他是猛梭寨子裏最有前途的年輕人,以後肯定會成為大佛爺。”
“按照我們這邊的規矩,女人要吃一輩子的苦。尤其是結婚以後,無論是下地種田,還是上山砍柴,各種家務,都是女人在做。我奶奶就是這樣,後來輪到我媽。但我爸和別的男人不一樣,他會主動幫著我媽在地裏做活計,平時也在家裏煮飯……村裏很多人都說我爸是個怕老婆的男人。他每次聽了都隻是笑笑,從不在意。”
“我七歲那年,鎮上辦了個學校。聽說是學費全免,還有專門說漢話的老師。當時專門派人來村裏通知,讓所有的孩子都去上學,卻沒人搭理。原因就是大家都習慣了把男孩子送去當小沙彌,女孩子隻要稍微大點兒就跟著家裏人幹活……我知道你們漢人有“重男輕女”的說法,我們這邊也差不多。”
“我還小,什麽都不懂。我爸在鎮上認識幾個人,他仔細打聽過後,決定送我去念書。”
“那時候我跟召罕南已經好上了……”說到這裏,納罕姆香臉上露出一抹紅暈,她緊接著連忙辯解:“不是男女朋友的那種“好”,隻是普通朋友……”
她有些發急,感覺說出口的這些話很不合適,卻一時間找不到更好的字句來加以描述,連忙抬起被銬住的手,在空中比劃:“真的隻是普通朋友,最多拉下手的那種。”
虎平濤笑了著點了下頭:“我明白。六、七歲大的孩子,談不上所謂的感情,隻是一種懵懂的喜歡,比正常幅度的友好多那麽一點兒。”
納罕姆香連連點頭:“是的,就是這樣。”
看著她迫切的神情,虎平濤忽然心中一動,問:“喜歡你的不隻是召罕南一個人吧?”
這問題很意外,納罕姆香完全沒有心理準備,下意識地“嗯”了一聲,隨即發現說漏了嘴,卻已經來不及開口。她臉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問:“你怎麽知道?”
虎平濤說:“我們漢人有句話,叫做“女大十八變”。雖然我沒看過你小時候的照片,也不知道你那時候長什麽樣,可照你剛才說的那些,還有你現在的相貌來看,你小時候應該很漂亮。”
納罕姆香沒有搭腔。她的神情很複雜,有高興,有哀怨,有幾分得意,也有幾分自嘲。
良久,她緩緩張開嘴唇:“你說的沒錯。除了召罕南,村裏很多同齡的男孩子都喜歡我。我們在這方麵開蒙較早,也放得開。但終究是小孩子之間的“喜歡”,不會像大人那樣……說實話,我們當時聚在一起玩,有“誰和誰在一起”的概念,但不會親吻,也不會摟摟抱抱,就是覺得跟喜歡的人在一起很高興,僅此而已。”
虎平濤注視著她:“我明白。”
納罕姆香繼續道:“現在想想挺滑稽的,當時村裏隻有我一個人去鎮上念書。村裏幾乎所有人都說我爸腦子有毛病,多一人在家幹活就能多掙一份錢,何況我是個女孩。召罕南也這麽認為,他覺得我去學校純粹就是浪費時間。岩涵光他們也是,後來幹脆約著岩宰和刀勇,說是以後不跟我玩了。”
“後來,我們長大了。”
“我上了初中,三年以後考上縣裏的高中。”
“召罕南和岩涵光沒有繼續他們的修行,離開佛寺回到家裏。召罕南跟著他父母幹農活,岩涵光、岩宰和刀勇也一樣。”
“岩宰是個有心計的,他認識一些外麵的人,跟著跑了幾次國外,就是走私。從山那邊運摩托車零件過來自己組裝,然後再高價賣出去。”
“上了高中以後,召罕南跟我走得更近了。”
“我住校,走讀。每個周末,他都會在村口等我。晚上就約著我去他家裏吃飯。”
虎平濤燃起一支煙,饒有興趣地問:“你們當時已經確定戀愛關係了?”
納罕姆香點了下頭,又搖搖頭:“算是吧!其實連我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喜不喜歡他。”
虎平濤不解地看了她一眼:“為什麽?你們不是從小時候就在一起玩嗎?”
納罕姆香的話裏夾雜著嘲諷:“如果我一直呆在猛梭,沒有去鎮上念書,我肯定會嫁給召罕南,成為他的妻子。每天牽著牛,背著孩子下地,從早上一直幹到下午,晚上回家給他做飯。日複一日,就這樣過一輩子。”
“他呢,什麽都不用做,早上睡到太陽出來才起床,吃完我放在鍋裏用熱水溫著的早點,就端著水煙筒在外麵東遊西逛,直到晚上才回家。”
“所有這一切,在我的祖輩和父輩那些人看來,都很正常。畢竟他是個男人。”
“我在學校的成績不是很好,中考的時候隻考了四百多分,勉強上了縣中。以前在寨子裏的時候,我什麽都不懂。上了初中和高中,才知道山外有一個很大的世界。”
“初二那年,剛好趕上奧運會。上體育課的時候老師帶著我們在電教室裏看轉播。跑步、跳高、跳遠、滑冰、擊劍,還有各種各樣的競技項目……我忽然發現猛梭寨子實在太小了,這裏的人根本談不上什麽眼光。在他們看來,大佛爺就是天,再沒有比佛寺更高更大的建築。”
“上了高中,看到和聽到的就更不一樣。我沒想過考大學,因為我底子太差,漢語教學對我來說還是很吃力的。高二的時候,我就考慮著畢業以後要出去打工,不願意回去像我爸媽那樣,麵朝黃土背朝天,一輩子就那樣了。”
“班上很多男生都喜歡我,因為我長得漂亮。我知道這是自己的優勢,也願意與他們來往……別誤會,都是普通朋友,隻是我想法比較多,覺得他們學習成績好,以後肯定比我有前途,所以趁著現在拉拉關係。”
虎平濤明悟地微微頷首:“所以你對召罕南改變了以往的看法。”
納罕姆香神情陰鬱:“他能背誦佛經,懂得很多大佛爺傳授的知識。可是高考不考這些,外麵的世界對這些也不感興趣。我不是一個虔誠的教徒,而且課本上都說了,男女平等。擺在我麵前的有兩條路:要麽嫁給他,永遠操勞,永遠當他的奴隸;要麽離開猛梭寨子,去外麵的世界闖蕩。”
“高考的結果跟我想象中一樣,落榜了。”
“我告訴召罕南,我要離開猛梭,去外麵打工。”
“他不願意,也不準我去……為了這事兒,我們吵了一架。”
“第二天他找到我,說是仔細想過了,認為我說的沒錯。他當時態度很誠懇,我以為他想通了,就跟著去他家裏吃飯。他家裏的人都出去了,因為彼此已經很熟,喝酒的時候我沒在意,被他灌醉。後來……該發生的都發生了。”
“雖然是第一次,可對這種事情我不是很在意。我早就認為我是他的人,應該嫁給他,可我不願意成為他的附庸,每天呆在家裏像木偶一樣活著。”
“可我萬萬沒想到召罕南竟然用這件事來威脅我。他找到我父母提出要結婚,還把我被他破身的事在寨子裏宣揚開來……我要特別說明一下,在寨子裏的人看來,這種事與道德無關,卻意味著從前的男女關係變成了未婚夫妻。隻要雙方父母答應,在村裏辦個酒席,甚至根本不需要去民政局領結婚證,就是合法的,公認的的夫妻。”
“召罕南打的就是這個主意。他要把生米煮成熟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