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0章 小沙彌
虎平濤蹲得更低了。
今天天氣很好,豔陽高照。水塘裏的水質不錯,清澈見底。可以很清楚地看見那是一顆生鏽的舊鐵釘。從釘子周圍的痕跡判斷,不是最近新釘的。
用手機拍了幾張照片,虎平濤站起來,問張青衛:“當時被掛住的是死者衣服還是褲子?”
“褲子。”張青衛記得很清楚。
“具體哪個位置?”虎平濤問:“你給我比劃一下。”
“這裏。”張青家轉過身,側著腰,上身往下,右手反轉到身後,指著小腿褲管往上,靠近膝彎大約五公分的地方:“就掛在這兒,褲子都刮破了。等會兒去衛生所你看過就知道了。”
虎平濤微微眯起雙眼。
怎麽會在這個位置?
張青衛湊到近處,聲音壓得很低:“我也覺得奇怪。如果是以正常角度入水,被掛住的可能性非常小。”
虎平濤笑了一下:“你還跟我謙虛,說刑偵這塊你不熟。光是你說的這些,已經挺專業了……老三,你就裝吧!”
張青衛不以為意地笑道:“我好歹在警校培訓過,上過幾次刑偵課。但我肚子裏就這些,實在掏不出更多的貨啊!”
虎平濤收起笑容,展開分析:“你說的入水角度的確是個問題。這顆釘子就在水池邊上,凸出來的部分很短。如果是死者自己跳下去,身體與水池邊壁之間必然存在一個跳躍差,就算入水後阻力,身體仍會在慣性力量作用下向前,被釘子掛住的幾率非常小,幾乎可以不計。”
“剛才你也說了,死者褲子是被“掛破”,而不是被“掛住”。這中間涉及到一個力量問題。如果死者落水後掙紮,產生的力量足以把布料掛破。如果他處於靜態,屍體漂浮,那就隻可能被掛住。”
張青衛連忙補充:“所裏已經對岩宰做了初步屍檢,他體內的酒精含量很高。”
虎平濤指著水塘,神情嚴肅:“這塘子水不深,我剛才側過,平均值隻有一米二。這種深度連一個孩子都可以站起來,更不要說是把人淹死……當然,如果是醉酒狀態不慎落水,情況就得兩說。那屬於靜態溺亡,可這樣一來,褲管被釘子掛破,這事兒就說不通。”
張青衛目光凝重:“你的意思是,這是一起謀殺?”
虎平濤再次蹲下,雙手在水池邊上做了個往前推的動作:“根據你說的這些,還有現場環境,我覺得死者應該是被在醉酒狀態下被凶手帶到這裏,將其橫置,然後推下去的。”
張青衛有些不解:“為什麽?”
“之前你跟我說過岩宰的死亡時間在夜間一點左右。這裏是整個寨子的公用水塘,水是從山上龍泉用竹子接過來的,那邊的水塘尾子有出口,滿了就順著溝往下流。水流速度雖然緩慢,卻是活水。”
“這個水塘是平底,靠近尾子那邊是一段傾斜的坡麵。這樣做是為了便於清洗塘底,同時便於維修靠近壩邊的各種設備。所以想要把一個人淹死,隻能選在池塘兩邊。”
“凶手應該是以某種借口把受害人約出來灌醉,扶著他來到水塘。直接把人扔下去動靜太大,會發出很大的聲音……你看過奧運會的跳水項目嗎?高台跳水,身體與水麵接觸點越少,濺起的水花就越小。一個醉鬼當然不可能做到那種程度,所以隻能把他放在地上,慢慢往前推。這樣一來,從台階上滾下去的時候,死者身體與水塘邊壁的距離非常短,這就解釋了為什麽他的褲管會被釘子掛破,而不是掛住。”
張青衛滿臉都是佩服:“你這神了啊!才看了幾分鍾,光憑一顆釘子就能說出這麽多,怪不得連冉廳都說,隻要你在就能把這案子查個水落石出。”
虎平濤連忙擺手:“我真沒那麽厲害。我隻是按照你提供的線索,還有現場環境進行分析。”
“那也夠可以的了!”張青衛躊躇滿誌:“有你在我就不怕了……平濤,需要什麽幫助盡管提就是,我全力配合。”
虎平濤點點頭,認真地說:“先在寨子裏做個調查吧!挨家挨戶的問一下,看看昨天晚上有哪些人在外麵,逐一排查。”
……
村子裏死了人,無論在任何時候都是大事。
村長岩相是個退伍的老兵,快七十歲了。當年打過自衛還擊戰,右腳被地雷炸掉了半個足掌。他杵著雙拐,帶著虎平濤等人在村裏挨家挨戶查訪。
走了十幾家,一無所獲。
看著行走速度絲毫不落的岩相,虎平濤對他的體能與力氣很佩服,連聲誇讚:“老村長,您這力氣真沒說的,沒幾個年輕人能比得上啊!”
依靠雙拐步行,費力程度遠遠超過正常人。尤其是雙手與身體之間的協調,其中有常年日積月累形成的習慣,更需要經年持久的鍛煉。
岩相邊走邊笑著說:“我也是沒辦法,逼出來的。剛退伍那會兒,領了軍人殘疾證。到了地方上,安排我守飼料廠。那時候縣裏還養著牛,奶牛,劃了一大塊地專門種草。”
虎平濤笑著問:“國營牧場?”
岩相點點頭:“沒錯,是國營的。那時候還沒有青貯飼料,都是從農戶家裏收來的幹草。我走路不方便,就守倉庫,每天負責發放草料。”
虎平濤問:“既然是國營牧場,那您應該有編製才對啊?”
岩相臉上流露出追憶往昔的神情:“說是牧場,其實隻有五十幾頭牛,而且都是老品種。你想想,這點產奶量能做什麽?而且那時候的人很少有喝牛奶的意識。因為是直接擠了就拿出去賣,很多人不喜歡那股味兒……反正倒騰來倒騰去,牧場沒幾年就垮了。”
虎平濤繼續問:“那您現在的退休金是多少?”
“哪有什麽退休金啊!”岩相歎了口氣:“我那時候年輕,什麽都不懂。單位上的同事很狡猾,他們欺負我是外來的,什麽事兒也不跟我說。單位都要解散了,誰也沒心思上班,一個個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鍾,隻有我傻乎乎的每天清點庫存,還去場長辦公室問新料什麽時候到……等到撤編的時候,我隻拿到幾百塊遣散費,而那些早就知道消息,提前運作的人,都有了好去處。”
虎平濤微微點頭:“是啊!畢竟是國營牧場,有編製。”
岩相擺了擺手:“都是過去的事,我也看開了。反正我在家裏有地,隻要有力氣,不偷懶,老天爺就餓不死勤快的人。在牧場的時候我跟技術員關係不錯,他介紹農科站的朋友給我認識。回來以後我改種菠蘿和香蕉,很是賺了些錢。”
虎平濤想起張青衛之前說過“猛梭寨子主產大米”,笑著問:“我記得這一帶的水田都是種稻子,沒見香蕉和菠蘿啊?”
“那是後來的事兒了。”岩相杵著拐杖走路,胳膊上的肌肉一塊塊膨脹凸起,充滿了力量感。他邊走邊解釋:“早年的時候,香蕉菠蘿是真好賣。根本用不著等到完全成熟,還青著,就有人主動找上門來談價錢,運輸什麽的都還免費。收成最好的時候,種一年的菠蘿,抵得上兩年多的糧食。”
虎平濤心領神會:“您的意思是,後來很多人跟風,都種水果?”
“是啊!”岩相苦笑道:“以前沒人懂什麽叫做市場規律,隻知道種香蕉菠蘿能賺錢,就大家夥兒一起上。猛梭這個地方很偏僻,但位置好,又是個壩子,種什麽都能活……可你想想,整個版納有多少個寨子?還有專門辟出來的水果種植區,菠蘿香蕉好種又好活,一年下來收的多了,價錢也就賤了。”
“後來改種稻米是上麵領導的主意。遮放米,還是改良過的種子。州上有人收,隻要按照他們的技術要求耕種就行。”
虎平濤問:“這一年下來,收益怎麽樣?”
岩相想了想:“隻能說是還行。反正富不起來,窮也窮不到哪兒去。當然,除了吃飽肚子,一年到頭,還能存個萬把塊錢。”
虎平濤不由得笑道:“老村長,您這要求高了。按照國家標準,不光是脫貧,而且已經奔小康了。”
岩相也笑了:“人嘛,總得有點兒想法。有了五百想要一千,有了一千想要一萬,有了一萬還想要更多……很正常。”
……
岩罕是被查訪的第二十九戶村民。
他四十多歲了,家務常年是上了年紀的母親,以及妻子在操持。有一子一女,女兒很小,還不到三歲。
與之前的查訪對象一樣,岩罕對昨晚發生的事情一無所知。
“我昨天吃過晚飯就去了寨子東頭的岩溫龍家裏打牌,夜裏兩點多才散。”
傣族男人不事家務,幾乎所有活計都是女人操持。“打牌”這種事情分兩種情況,一種是衛生局,也就是不涉及賭博的正常牌局。大多數時候玩的是“雙摳”,講究些的就玩橋牌。
另一種是賭局,以“紮金花”為主。受外來影視,尤其是港片的影響,開始玩“梭哈”,後來也玩德州撲克。
岩溫龍是村子裏較為富裕的人,經常約著朋友在家裏打牌。在之前的查訪過程中,就有人提起岩溫龍昨天晚上約人打牌。岩罕說了幾個當時在場的人,與之前的資料都能對上。
張青衛一邊做著筆錄,一邊認真地問:“從岩溫龍家裏出來的時候,都有哪些人和你在一起?”
岩罕說了三個名字,都是之前查訪過的對象,證明他沒有撒謊。
張青衛又問了幾個程序化的問題,從岩罕那裏得到回答後,他轉向坐在旁邊的虎平濤,目光和表情都有些疲憊。
仍然一無所獲。
就在他們正準備起身離開的時候,一個矮小的身影順著樓梯跑了上來。
那是一個身穿黃色僧袍的小和尚。
岩罕笑著介紹:“這是我兒子,岩帕。”
雖然國家有九年製義務教育的政策,可對於少數民族,尤其是傣族來說,他們更習慣把男孩子送到當地佛寺當和尚。
這是傣族的信仰和傳統。通常男孩長到八歲,就進寺廟當小沙彌,在那裏學習本民族的知識。等到完成學業,可以選擇繼續在寺廟修行,或者還俗。所以在版納地區經常可以看到小和尚與小女孩遊戲玩耍,這一切都很正常,畢竟尚未成年,而且不是真正意義上的僧人。
“帕”這個字不是本名,而是成為小沙彌後師傅所起,具有宗教意義的僧名。
等到成年後,還俗,還會再改過來。
岩帕畢竟是個孩子,雖然身穿袈裟,也改不了嘴饞的性子。他順著對屋內眾人行禮,然後走到櫃前,拿起一塊擺在盤子裏的麥芽糖,舔了一下,本想塞進嘴裏,卻發現所有人都在看著自己,於是不好意思地摸了下光禿禿的頭頂,把糖塊放回原位。
村長岩相被他這一係列動作逗得樂不可支,連忙說:“吃吧吃吧!這是在你自己家裏,沒什麽不好意思的。要是吃了還不夠,我再給你買。”
岩帕飛快地往嘴裏塞了一塊糖,跑到父親身邊坐下,憨憨地笑著,也不說話。
岩罕側身看著兒子,疑惑地問:“你怎麽會今天回來?師傅知道嗎?”
按照習俗,傣族男孩一旦成為小沙彌,吃住都在寺廟。如果沒有得到師傅允許,就不能回家。
畢竟,這是一種修行。
岩帕點點頭:“是師傅叫我回來的。寺裏都在傳村裏死了人,公安在挨家挨戶的查。師傅讓我們回來配合調查,等問完了話,晚上再回去。”
和尚也在與時俱進。其實這種做法很聰明,一個寺廟裏好幾十人,等到順著問完,天都黑了。還不如幹脆給小沙彌們放半天假,各回各家,也省得麻煩。
岩罕笑道:“也好。你母親做了甜糯米飯,本來想著明天給你送過去,晚上你走的時候順便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