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救月

  卅五年前。


  钜燕廣達城皇宮。


  國主古雲渥軟坐涼榻,目簾一垂,兩指徐往口內送了顆冰好的綠珠,落齒一扣,皮破漿崩,粘唇膠口,清涼甘美的緊。


  “石榴酒,蒲桃漿,蘭桂芳,茱萸香……”下座古雲初鼻頭輕顫,稍納了些殿內芬芳,後則一振廣袖,舉了杯爵,用微酸的果酒送了兩三剝好的蒲桃肉入腹。倏瞬之間,直感那清爽衝抵百脈,籍著萬千毛孔噴出陣陣涼意,不費吹灰之力便將那秋初潮熱壓蓋下去。


  古雲渥挑了挑眉,抿了抿唇,順著自家兄弟開的頭,一麵搖眉,一麵擺個不知是喜是怨的模糊神色,自顧自低低將那詩的後半段念出聲來。


  “文君正新寡,結念在歌倡。昨宵綺帳迎韓壽,今朝羅袖引潘郎。”


  古雲初耳郭一動,側目偷眼瞧瞧自家兄長麵上情態,不消多時,其已將聖意嚼碎了吮盡了咂摸出絲絲不尋常滋味來。


  “我說皇兄,可是於宮外遇著了甚天仙神女,竟可這般念念難忘,形於顏色?”


  古雲渥被這話頭擊在實處,兩眉一擰,倒也不惱,眼目前似是又浮現出月前私訪蜿虹之時,於宋樓初見秦櫻情形。呆愣片刻,古雲渥腦內一空,早是覺察不到自己支在身側的臂節,整個人晃晃悠悠的,身子如同雪獅子向火,又酥又軟,觸之幾要化了開去。


  古雲初見古雲渥一時不應,不由輕歎口氣,又再進了兩杯果子酒,眼風一飄,緩聲輕道:“現而今,皇後已誕龍子,且為嫡子,母憑子貴,後位已穩,想其不當再妒,應是容得下旁的紅粉佳麗,適時顯顯其六宮之主的風範才是。”


  “你倒越發大膽,敢在孤跟前嚼這舌根子!”


  古雲初聞聲巧笑,作勢起身拱手,眉目橫飛,低聲自道:“雖非一母同胞,卻是無間兄弟。皇兄年少登基,生就一飛衝天之勢、一鳴驚人之能;多載護弟羽翼之下,留弟廟堂之中。恩深情重,於理於義,弟自感家人重於君臣。”


  “廿多年來,你我可算兄弟齊心,同舟共濟。放眼寰宇,追溯百年,又有何人可類你我,辭同義合,心印默契?即便旒冕壓了濁目,孤心眼終歸瞧得通透——當今世上唯雲初乃孤最近之臣、最親之弟,如此這般,實當無有避諱才是。”


  話音方落,古雲渥不由納口長氣,目簾一闔,跟前似又飛出秦櫻那冉冉翩翩、輕楊弱柳的風流麵目。一時失神,其便也不避旁人,五指一屈,長臂一摟,真真假假不合時宜地做起戲來。


  “方才雲初隨口誦的那句詩,著實應景寫心。”


  古雲初聞聲見狀,稍一躊躇,隻當自己皇兄是獨自在外時被哪一處的倡女迷了,無需認得真去。轉念再想,當年的小皇帝獨力難支,少不得要借一借皇後外戚,以定亂局;然則柱石之功不可震主,勢大羽豐不可自鳴。更有甚者,寧妒而死者豈可母儀天下,受人掣肘者何以坐擁江山?思及此處,古雲初倒是不自覺哼笑兩回,鼻內一嗤,心下暗道:現而今早非皇兄初登大寶任人拿捏之時,若其此刻生了寢河洲、食荇菜的心思,怎不大好?且叫前朝後宮那一個兩個的捱捱澆頭冷水,吃吃燒心苦頭。


  正自思量,古雲初耳郭一抖,卻又聞聽古雲渥懶聲一歎,頓挫抑揚。


  “石家金穀重新聲,明珠十斛買娉婷……”


  古雲初眨眉兩回,還未應聲,倒似先聽得自己後槽牙咯吱一下,不由自主發個冷顫,搖心若懸旌。


  “皇兄……莫不是……”


  殿內唯二兩兩對望,各懷心思,再無旁言。


  靜個一刻,古雲初不由得目珠淺轉,藏了眶內懍然神色,搖眉巧笑道:“無怪皇兄今兒個專喚了臣弟來宮內品這綠珠蒲桃。”

  一言方落,古雲渥身子應聲直挺挺朝後一仰,將兩臂一彎一扣,緩搭在那雕龍包金的椅背上。


  “莫說明珠十斛,百斛千斛孤也出得起。隻不過,孤要如何,方能教其‘一開閨閣忍辭君’才是?”


  “那女子,莫不是需得辭了宋樓,別了容郎?”


  古雲渥聞聲,目睫微顫,低眉朝向別處,自道:“雲初可是早有耳聞?”


  “臣弟豈敢!皇兄上回出宮,於弟有所交代——那一次,正是往蜿虹而去。近幾年來,皇兄於暗處攪動江湖,所言所行,從未避諱臣弟。單憑皇兄同宋樓主人幹連,除了容家,臣弟怕也想不出蜿虹哪家的可人兒還能有此福氣,得趁君懷。”


  古雲渥麵上一緊,似被捉了痛腳,冷不丁掩了帝王神氣,脖頸一僵,咂嘴轉了話頭,“你是未見其那派繁穠為李、照水成蓮之相……形妖質冷,不媚於人;齒牙明頌,反辱芳香。孤雖礙於皇後,不曾多生男女情愫,亦未頻頻召幸媵禦,然則偌大後庭,終歸不乏美人兒備位……孤又豈是那鄉野村漢抑或懵懂後生,單為一張俏臉銷魂鎖夢亂了心曲?”


  “自是不能,自是不能。”古雲初打個舌花,忙不迭連連應聲。話音方落,其倒將唇角一邊上挑一邊下掛,好教麵孔扭曲作怪,哭笑不能。


  “沒有容家我那異姓兄弟,便沒有當今的李四友;沒有宋樓,便沒有銷磨樓。”古雲渥兩目一定,直勾勾瞧著堂下古雲初,口唇再開,緩聲笑道:“江湖傳言——銷磨樓主人家資殷厚,富可敵國;更有四位絕世高手赴湯蹈火,以為摯友,便也因此,方得其名。”


  一言未盡,古雲渥眉頭一挑,脖頸稍歪,冷聲哼道:“孤這四友,於負雪懷霜之俠客,便是梅蘭竹菊;於險鷙狂暴之奸黨,便是酒色財氣。江湖朝堂,異曲同工,敵友之間,虛虛實實,八拜之交照樣可化九世之仇,哪裏有甚亙古難改無從變通?”


  “是故……”古雲渥齒間一頓,卻不明言。


  “臣弟隻知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沒有宋樓,便無銷磨樓;然則若無皇兄,焉又有他容氏一族?皇兄殫精竭慮,夙夜匪懈,食不重味,衣不重彩,君天下而子民如父,免其陷毛上爐炭、卵上千鈞之苦楚境地。此等掀天功績,黎元感恩戴德,即便以身謝天亦不為過,豈不願以一炷清香聊表寸心?”


  話音方落,古雲初頰上肉顫,額上微汗,頭頸再低,默無旁言。


  殿內靜了約莫盞茶功夫,古雲初終是聽得身前細碎腳步聲起,不及揚眉,胳臂已為古雲渥單手拿住。


  古雲初也不細想,匆匆撤了力,任由皇兄拉著自己直往前走。


  “雲初,孤自舞勺之年登基繼位,至今已逾十年。期間起伏,禍福相依;如人飲水,甘苦自知。孤弱冠之年得女,五載之後,再得麟兒。人生至此,心願皆足,於此朝堂,再無旁的念想……”稍頓,古雲渥抿了抿唇,不待古雲初反應,竟是一把將其推在椅上,教其坐了上位。


  “倒不若,而今換你來坐一坐這天下?”


  古雲初聽得此言,早是驚得寒毛倒豎,齒軟股栗,便若弓下驚鳥,一個激靈自那椅上翻滾下來,肘行膝步,迅指撲在古雲渥靴邊,以頭搶地,呼嚎連連。


  “皇兄折煞臣弟也,皇兄折煞臣弟也!”


  古雲渥麵上似笑非笑,稍一傾身,探手往古雲初額頂摸了一摸,沉吟片刻,低聲應道:“皇侄今年可有五歲了?”

  古雲初喉結一抖,輕道:“虛歲七歲。”


  “甚好,甚好。再待三五年,便讓他入東宮伴讀如何?”


  聽得此處,古雲初心內愈發澄明起來,臉頰微揚,抿嘴便笑,“吾兒貌醜才疏,本是難堪大任,隻怕才不配位,無勤而官,不任而祿,徒惹了內外口舌。”


  “然則,”古雲初未加停頓,機鋒一轉,立時再道:“王命不可違。但蒙皇兄不棄,無以為報,臣弟及親眷皆當世代長托下塵,肝腦塗地,死而後已。”喘口大氣,古雲初沉了沉麵上笑意,吞口濃唾,緩聲自道:“刳肝瀝血,當自臣弟始。”


  言罷,古雲初麵上既非餒然亦無惶恐,抬掌輕捉了古雲渥袍尾,微微近前,置頂其上,兩目雖闔,心眼卻開,腦內走馬燈一般將往事飛了一圈,不過袋煙功夫,心內已是橫屍遍野一片狼藉——聖主倒君,聽誰妄加評論;良佐亂臣,後世何以區分?人人行走過這世上,能留下的實相終不過白骨幾截、黃土兩抔,認什麽真,猜什麽假?姑且得過便過,但求船到橋頭。


  即便這般念著,可那群困獸刑前吟嘯的一句“狐不可信,狼不可親”餘音難絕,顛來倒去,好將古雲初耳鼓刮刺得生疼。耳內眶內,幾要齊齊落出血來。


  “孤這心內,倒是有個盤算。隻是尚需多一隻膀臂助孤成事。”


  古雲初聞聲一怔,隔了半刻方再揚起臉來,肩胛一虛,整個人倒是被古雲渥提將起來。


  “孤聽聞,你那王府,乃是廣達城內冠蓋往來之地。”


  古雲初兩腳未穩,一聽這話立馬又再軟了筋骨,兩手空舞身前,一時尋不得個恰切擺放處,身子一沉,已然又要就勢屈膝。


  “雲初今日這是怎得了?你我兄弟何需往複如此大禮?”一言方落,古雲渥眉尾陡飛,單掌再往前探,把著古雲初掌腕,稍一使力,便將二人內關穴兩兩相對,“換帖金蘭再投契,終歸不若血脈牽絆。君無恒君,友無常友,然則血濃於水,可是根兒裏斷不得的幹連。這般淺顯道理,雲初這等聰明人,早得窺破才是。”


  古雲初目珠一轉,自然稱是,頓個半刻,緩聲自道:“臣弟識得一人,可堪托付。其久經沙場,疏斥朝堂,長於斬將擎旗卻不通官場世故。”


  “有何靴履適其痛腳?”


  “高帽一頂便好。”古雲初吃吃輕笑,半晌後抬掌抹了抹眼,“楚將軍可是鐵石的肝腸,桂薑的心性,又硬又臭又辣手,背後真真遭人嫌棄唾罵。財色從未見其傾心,倒是肯為虛頭巴腦的萬代陰功鞠躬盡瘁,舍命忘身。”


  言罷,古雲初身子稍往古雲渥耳根一偏,“其現已過而立,家中長輩為其操辦了九房夫人,皆無所出……”


  古雲渥聞聲見笑,脖頸左右搖個兩搖,抬掌直指古雲初腦門,佯作惱怒道:“孤就不該將那神醫秘藥之事告於你知。”


  話雖如此,古雲初自然辨得言下戲謔之意,兩掌攢拳,退個半步,一麵笑,一麵施揖請罪道:“臣弟再賀皇兄喜得龍子,後繼有人。此回若可再請得鄰國那勞什子穀主出馬,其事自當更見穩妥。”


  “雲初此言在理。若楚將軍隔年得子,東宮也能多些個年紀相仿的世家子弟,讀書練字,嬉戲一處,豈不大好?”


  古雲初頷首如搗蒜,口內長呼“英明”;兩掌化拳,暗往袖內一縮,唇角微顫,徐吞半口清唾,不經意間,又再試探著抬眉往古雲渥處遞個眼風。不過須臾,眶內瞥見的,卻是弭耳俯伏之猛虎,卑飛斂翼之蒼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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