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采芹

  書接上回,言歸當下。


  眼目前,秦櫻為人捏著了短處,萬般無奈,也隻得為五鹿渾解了毒鬆了綁,又令況行恭傳了好些個餐食入房,眼睜睜瞧著五鹿渾兩手並用,吃得個痛快酣暢不亦樂乎。


  苦候了半柱香辰光,秦櫻方見那五鹿渾終是撫撫腹皮,不疾不徐打個飽嗝,後則將身子微微後仰,懶散靠於聖檀椅背上。


  “宋樓廚子,手藝確是一等一的好。”五鹿渾吞口清唾,直感方才風卷殘雲吃到了喉嚨,現下已是壓也壓不下了。


  秦櫻聞聲,冷哼應和,下頜前點,緩聲笑道:“此一時,祝家兒郎這幅胃腸,倒是海納百川,來者不拒了。”


  五鹿渾聽得此言,隻將目簾稍稍一落,脖頸一歪,隨聲接應道:“宋樓奶奶謬讚。美饌當前,在下本就無有拘束,不甚挑揀。且論藥食同源之功,豈在一朝一夕一茶一飯?”


  秦櫻唇角一顫,未再做聲,隻不過一振肩胛,前後左右往八維送些個白眼,後則抿了唇闔了眼,又將麵頰朝前揚了一揚。


  五鹿渾見狀,倒也不惱,唇角微抬,緩聲自道:“奶奶無需懊喪先前差池。常有疑鄰盜斧之輩,時積日累之下,愈無實證,反就愈思愈真、愈辨愈像;加之奶奶行事,向來致密無失,推己及人,聞人姑娘一句冒失說話,自然成了奶奶眼中可識可捉之破綻。至於後續籌謀,你我皆是臨渴掘井,有幾處想不周全,也是常情。”


  此言一落,況行恭於一旁早見不耐,兩臂一抱,薄怒惱道:“此一事,計較起來,倒是老朽之過……頭殼一熱,蒙頭瞎眼作了個吞餌遊魚,壞卻平生;老夫人慎之又慎,嚴之又嚴,提防得深些,還多謀畫了一計試探……”


  一言未盡,秦櫻已是搖眉苦笑,探手未及況行恭衣袖,晃個兩晃,作勢輕扯,又再歎口長氣,以為噤聲之令。


  頓個一頓,秦櫻方才開目,稍一使力,捉了況行恭腕子,這便引著其取了座,同自己並肩接膝。


  “事已至此,多說無益。”


  話落,秦櫻低眉,雲淡風輕將廣袖一寸寸順著捋得平整,後則朝對麵五鹿渾挑了挑眉,龍驤虎視,頗顯了些須眉氣概。


  “祝家兒郎,你身既無雕青,卻肯舍出性命,連環使計,試探老身根底,想是近日江湖風起,三經宗主膺懷天下武林,焦勞異端,竭蹶時形,這便挑擇腹心,程能授事;以名韁套了生死,憑利鎖困了心神?”


  此話一出,五鹿渾怎聽不懂弦外之音,悠悠歎口長氣,抬眉直麵。


  “家師常有教導——仁義千鈞重,身家一羽輕。異教怙惡,同道罹殃,眼下本當是舍身取義濟世安民之機。”稍頓,五鹿渾喉頭一顫,咳了一咳,“惜得在下筋骨不佳,頭腦不靈,肩膀尚嫩,擔不得那勞什子的經緯乾坤,故也從未敢以家師‘竭節盡忠’之辭為己任。”


  “這倒妙極。”秦櫻聞聲,立時拊掌,“即便姬沙許你名利,然則無論如何,終要計功行賞。眼下瞧來,是得個白銀充囊抑或落個黃紙相吊,尚且兩可;倒不若於我這處,賣個便宜——旁的全不需要,隻願你緘口不言,裝傻裝楞,全了老拙行止便好。”


  秦櫻一頓,不疾不徐緊瞼四顧,“想你小子也有耳聞,當知這世上,還沒有宋樓買不下的秘密。”


  五鹿渾聞聲淺笑,屈指撓了撓頭,待後知後覺思量起自己烏發盡失,這便立時愀然不樂,唇角一耷,攤掌往那光禿禿的頭殼上打圈摩了又摩。


  “在下不求甚流芳百世之俠名,亦不意如雲富貴、似水光寵。”一言方落,五鹿渾手上動作稍止,側頰嘬腮,自顧自思慮片刻,一字一頓,輕聲歎道:“興許,在下這輩子,所求所證的,也就是個物之實相、人之本然罷了。”


  況行恭聞聲,心若焚灼,頭項一低,攢拳使力,將自個兒指骨頂得哢哢作響;切齒瞠目,半晌,方自那酸澀的牙根子裏擠出半句說話。


  “乳臭小子……你當真……不識抬舉……”


  五鹿渾眨眉兩回,麵上一黯,不待況行恭多言,已然哼道:“況老所言甚是!在下、在下胞弟,連同宋樓容公子,年紀相仿,脾性相投,哪個不是口尚乳臭、嘴上無毛?容兄於宋樓之內,自然為人視若拱璧,然若因著年輕氣盛,於樓外有些個山高水低,那時那刻,敢問宋樓奶奶該當如何是好?”

  言罷,五鹿渾卻在須臾之間陡地變個顏色,徐徐衝對座秦櫻抱了抱拳,和羞帶怯笑道:“奶奶大諒。在下著實畏了況老一些個霹靂手段。所謂懲沸羹而吹冷齏,傷虎筋而驚曲木,祝某言行,好為奶奶添了笑柄。容兄同我,興味相投,意氣相合,該當是八拜的弟兄。祝某瞧著容兄麵相,便知其日後自當為蛇為龍、為鋒為穎,哪會落得個英年早亡、命掩黃沙的淒涼下場?”


  秦櫻麵上瞧著雖是不急不惱,然則自五鹿渾口中吐出的那些個亡命之辭,卻若利矢,觸激耳鼓,砭戳皮肉。轉念再想,其又感五鹿渾故意賣了個台階,紅臉白臉交替上場,這般一來,頗顯刻意,興許此事或存轉圜之機。


  思及此處,秦櫻唇角一顫,頷首亦是笑道:“老身瞧著祝家兒郎麵相,同非短命絕戶之人。想來你與歡兒,且有幾十載的兄弟可作;兩家子孫,更當久有交絡才是。”


  “承奶奶吉言。”五鹿渾稍一起身,似模似樣拱手施揖。待得站定,又再傾身向前,逃目低聲。


  “正因早知這江湖沒有宋樓買不下的秘密,在下這方披星戴月,拍馬來此人稠物穰地方,專為一睹宋樓掌事風采。”


  “不為財不為利,祝某所求,也不過是從奶奶這處輕取幾個秘密罷了。”稍頓,五鹿渾見秦櫻無有反應,這便短籲兩回,輕聲再道:“待得成事,奶奶同異教之幹連,自當是天知、佛知、你知、我知,其餘人等,一概不知。”


  秦櫻聽得此處,目珠一定,未有掩口,已是露齒笑出聲來。


  “祝家兒郎,我宋樓所掌江湖秘辛,沒有一千,也有八百。若你挨個問上一遍,老拙這宋樓,關張便了。”


  “奶奶真將在下當了貪得無厭之輩。”


  況行恭聞聲,已是火撞前膺,心下琢磨不定,憂懣惱怨之情若洪潦肆奔,推著血氣一股腦自頭殼湧到腳底,耳郭一抖,側頰竟往一旁啐了口唾沫,一手按住腰間飛魚袋,一手叉腰,空張著眼目,一陣嘀咕道:“你這小子,說話莫要含著骨頭露著肉!欲要打探何事何人,明言便是!”


  秦櫻見狀,也未責斥況行恭失卻分寸,隻是輕搖頭頸,緊瞼接道:“我且允你三條秘密。你若問得出,我自接得住。隻不過……”秦櫻一頓,探掌輕往況行恭肩背上拂了一拂,後則定定瞧著五鹿渾,正色抬聲接應道:“三條秘密之中,萬望莫違宋樓規矩,尤以勿幹異教為甚。其雖待我不仁,我卻仍需還其恩義。”


  “祝家兒郎若是不應,即便歡兒夕不至朝,縱然老拙身廢名裂,宋樓上下齊齊拚個頭點地,隨你一並歸了黃土便是。”


  況行恭聞聲,身子不由一震,扭身反手,試探著往秦櫻掌背上使力按了按,後則冷哼一聲,直衝五鹿渾嗟道:“想你小子賤骨浮沉,待得下到望鄉台,倒也能打橫作陪,同宋樓一眾英雄豪傑同飲一碗孟婆茶,如此這般,豈不造化?”


  五鹿渾聽得此處,不由得深吸一口涼氣,腦內心田,恰思憶起昨夜於宋樓內院的一場亂鬥,隱隱之間,膺內倒是真對這宋樓子弟生出些許欽敬之情。


  那一夜,本當子時過半。兩隊人馬,各列三人,趁著月色,分路而行。


  既入宋樓,諸人前後分花拂柳,躡足潛蹤。一路駕輕就熟,直搗五鹿渾臥房;一路兜兜轉轉,終摸至秦櫻內室。


  五鹿渾合衣轉側榻上,兩目大開,毫無困意。隱約之間,餘光瞥見一條黑影,寒光乍起,手提刀落,時霎之間,便是一式蓋頂下劈。


  五鹿渾一個激靈,尚不及思忖琢磨,腦內雖空,人卻已是一鶴衝天,騰身躲過那記暗刀。不帶停歇,又再立時斂氣丹田,卷身外翻;丁當兩下,幾根煙蘿針已是應聲擊在來人那玉柄單刀之上,跌彈開去,將眼下困局轉為兩兩對峙。


  黑暗之中,五鹿渾鼻尖一抖,隻覺來人身上有些個淡淡鬆香氣味,稍一思忖,心下好不驚詫,得了片刻空隙,立時探手往懷內摸了火折子,就唇吹個一吹,後則再攥了根煙蘿針,轉腕施個巧力,便教那針尖穿過火折,帶著三兩火星直往案上燭台飛去。


  片刻之後,隻聽撲的一聲,燈火通明,堂內生輝。


  五鹿渾不及歇氣,挑眉直麵來人,見那為首的是個中年男人,橫絲肉翻鼻孔,手持單刀,怒目相視;其後尚有二人,一男一女——男的尋常樣貌,年紀頗輕,掌內並無兵器;女的也是赤手空拳,無甚得勁兒的家夥,細辨其形貌,黃牙板子白牙肉,骷髏骨架鞉鼓頭,連稱為尋常亦不能夠,真真醜到晃眼難睜。

  五鹿渾眨眉兩回,腦內不由轟的一聲,哭笑不得之下,心內連連驚道:巧了,當真巧了!

  其出此言,別無它由,全不過因著來者三人麵上,遍布雕青,且那雕青圖樣,同葡山鳳池師太、四海幫主陳峙、昆侖雪見羞三人雕青相去毫厘,極是類似。然則像歸像,終有幾處,明眼可辨不同。


  為首男人查見五鹿渾麵上神色,心下倒是篤定許多,一緊單刀,拔步上前便是一式順風掃葉。其後二人見狀,也不講甚單打獨鬥的江湖道義,側頰換個眼風,這便齊齊跟隨上前,一左一右將五鹿渾圍了,一則來個佛頂摸珠,一則使個猿猴扳枝,三力齊出,未同五鹿渾有半分客套。


  五鹿渾喉結一顫,忙不迭吞口涼唾,先來一式金魚穿波,借力後移,身子一扭一結,左臂裏裹,右拳攢挑,立時崩出,一招急變的鷂子入林雞心肘,反衝那女子腹上而去。


  女人見狀,心下一驚,滑個三角步便往五鹿渾外門走轉,身子半偏,往下一匍,眨眉已是兩手撐地,提腳便是一式蠍子掉尾。


  五鹿渾暗叫一聲不妙,迅指功夫撒出十數煙蘿針相抗,再往腰際取了軟劍,先往那為首男人單刀刀身卷上一卷,使個巧力,那軟劍便若靈蛇隨棍,嘩嘩幾聲,近了男人持刀右手,眼瞧著劍尖幾要點破其神門穴。


  男人見狀,撤手不能,電光火石間,倒是卯足氣力,沉與丹田,這便要施上他內家陰勁兒,欲以這纏卷一處的硬刀軟劍作梯媒,來個打前透後,隔山傷牛。


  惜得男人所計所畫,終歸慢了五鹿渾半步,尚未結力,其反倒先覺虎口一震,勞宮若為蜂針所刺,又酸又疼,又麻又癢;無策可施之下,隻得任那單刀脫手,頻退兩步,低眉將右掌好一通打量。


  五鹿渾見狀,下頜立時前挑,身子稍低,腕上使力,軟劍卷著單刀,側旋便是一式撥草尋蛇,專往赤手男人腿腳上砍。


  那小兒郎眼見五鹿渾下此狠手,心下倒也不慌。麵色不改,疾退數步;稍定,前足虛後足實,陡然施了個大雁啼沙,出腿便踢在近處那單刀刀背之上。


  五鹿渾見那兒郎反應未出所料,這便眨眉一笑,先提後定,倏瞬將那單刀回收,刀尖立地,再將軟劍紮實困縛刀身,使上巧勁兒,便可令得自身借力刀劍,平地空懸。此一時,五鹿渾終是空出了腿腳,先演一式騰天鴛鴦腳,將那三人悉數踢得稍遠,使其暫難近身;後則立時翻身而起,砰地一聲將那單刀破窗甩出房外,再將自家軟劍複歸原位,一式手揮琵琶接一式虛晃的攬雀尾,不待諸人反應過來,五鹿渾已是施展輕功,騰身步月,迅指竄出房去,盡染墨色,隱了蹤跡。


  一口難言兩處。


  便在五鹿渾同三名刺客纏鬥之時,秦櫻這房內,也是戰塵鬱鬱,殺意騰騰,烏煙瘴氣攪鬧的緊。


  眼見著身前三人,皆是男子,麵色俱是黑中透紅:一則左右開工,操兩柄鳳尾鑽花刀,且短且險,尤適近戰;一則揮一把橫縱兩刃锛,柄長約莫一尺三,通體俱為金質;最後一人,掌一根烈焰烏龍刺,這隻兵器,江湖少見,細細瞧來,頗是出奇——長五尺有餘,頂端做成水滴果實形狀,共有五股,扣動機關,果實即開,每隻內藏鋼刺三十六,形若烈焰,故得其名。


  秦櫻立於內室一隅,麵沉如水,兩臂一抱,眼見著身前麵飾雕青的三人同況行恭你來我往,打得難解難分不現高低。


  隻不過,此時秦櫻麵上雖是常色,然則十指早是深深摳在臂上,即便隔著衣衫,也留了數個透出血痕的月牙口兒來。


  “該到的,終歸得到。”秦櫻忽地笑了,鬆了右掌,抬手往麵上一覆,輕壓住因瞧見了來人麵上雕青而跳顫不住的眼皮,心下接道:“今兒個若是逃不得,便是天不憐我。待歡兒哪日收心歸返,便也隻能拽布拖麻,奠酒澆茶,同我這祖母永隔陰陽了。”


  思及此處,秦櫻搖了搖眉,心下一麵暗暗揣摩著五鹿渾那方情狀,一麵撤手啟瞼,再往跟前送了一目。


  但見得:況行恭雖眼不視物,卻依著聽聲辨位之能,閃展騰挪,將一柄玉篦子使得雲起風生。那使鳳尾鑽花刀的,手上功夫也著實了得,雙刀齊出,走的卻是拳法的路數;先奉一式托天鉤地賣個破綻,開了膺前大門,待見況行恭玉篦追至,直指自己哽嗓之際,這便來一招稀客重逢,上采敵肩,下壓敵腿,欲要依此先將況行恭拿來按住。

  惜得況行恭終歸老辣異常,臨危不懼,卸骨急縮,立將左腿脫出鉗製,後則卯力後踢,倒是成了一式狠辣的撩陰腳。


  持刀人一瞧,本想著順一個白虎坐坡,不料腳底一滑,便連半尺也未能退的出去。一旁那持烈焰烏龍刺的見狀,索性將兵器往邊上一立,赤手上前,抓了刀客衣領,使力一扯一提,算是助其免了無後的災妄。


  況行恭耳郭一抖,倏的將那玉篦子順回飛魚袋內,啐口唾沫,登時來一出十二爛纏絲之回身洗麵手,正對上那相助同伴的黥麵客亮出的一式禪林攪海手。一則是發勁剛爆,法到力到,一則是彬彬克敵,分寸之中,正所謂棋逢對手將遇良才,一老一少拆拳解招,不過袋煙功夫,竟是走了百式有餘。


  而此一時,那手握兩刃锛的黥麵客也不含糊,一個滑步使出一招拿雲趕月,緊接低身下鉤,變作一式海底撈月,後則轉個腕子,走個大鵬展翅,锛上橫刃直紮況行恭脖頸。


  況行恭感對手來勢洶洶,一時半刻難以對付,平了平氣息,穩了穩心神,含胸拔背,稍一矮身,險躲過一劫。孰料那使锛之人變招迅疾,一見橫刃不中,立時抖將腕子,將那锛子脫手,好教那縱刃向前直劈況行恭天靈。


  況行恭一生盲瞽,頰上皮肉不過微顫,已然發覺殺機突現,利器近逼。急中生智之下,其這便縮頸藏頭,右腿後起高抬,立身一字馬,對以一個硬碰硬的倒打紫金冠。


  此招一出,不過須臾,屋內諸人便聽見哧的一聲,有眼的定睛細瞧,正見兩刃锛擦掉了況行恭頭頂發髻,而其彩皮快靴的底子,也已被生生削開,連鞋頭鞋翹也是齊刷刷開了綻。


  秦櫻見狀,心叫一聲“好險”,後則目珠一轉,趁著黥麵客三方圍攻況行恭無暇他顧,這便貼壁移身,小心翼翼行到了內室門邊,側頰回送一目,抬聲喝道:“且來尋我!”


  一言方落,秦櫻也顧不得甚的大戶體麵,疾拎了裙擺,展了膀子撒開腿,一溜小跑便往五鹿渾臥房方向趕。


  行約莫盞茶功夫,五鹿渾、秦櫻、況行恭,連帶那同一夜同一時辰卻戴著不同雕青的兩隊人馬,統共九人,正在秦櫻跟五鹿渾內室通連的必經之路當中遇上。


  諸人相見,俱是一怔。


  五鹿渾同秦櫻四目交對,心下不約而同念叨的,便是一句“百巧千巧”;而那兩方黥麵客得見對麵來人,心下所呼,卻是一句不謀而合的“萬幸萬幸”。


  籍著院內時有時無的隱隱月色,瞧著六位麵若羊肝的不速之客,五鹿渾同秦櫻,皆是心照不宣,哼哼冷笑。


  未有隻言片語,稍一回神,院內除卻不識功夫的秦櫻,餘下八人已是遠遠近近鬥作一團。


  劈裏啪啦短兵交接,稀裏嘩啦近身肉搏;進退走個七星步法,攻守操個虎抱龍拿。這邊我掃堂腿對上三昧掌,那邊你追魂刀架上奪命锛。烏龍刺使個仙人指路,玉柄刀便還個仙人觀棋;你能出一手金龍吐須,我便敢露一式死雞擰頭。


  如此這邊一來兩去,幾人膺內各懷心思,鬥得個半柱香辰光,終是籍著五鹿渾裝模作樣又顯而易見的偏幫一方跟愈幫愈忙,助那往秦櫻房內作亂的三人一個不拉逃出生天,卻將另外三名襲擊自己的黥麵客困在了跟前。


  況行恭不消細問,單憑鼻內鬆油氣味,已是知曉眼下情狀幾何。礙於一層不能戳破的窗戶紙,況行恭也隻好煞有介事的相助五鹿渾,同那兩男一女走了幾招。


  為首的橫肉大漢見難脫身,多想無益,舍了單刀,兩膊一支,借著況行恭故意賣的破綻,急奔向前,後則拚了身上全部氣力,將那年輕兒郎跟貌醜女子一左一右扔出丈外,直達院牆,後見那二人前後施展個猴兒爬杆、喜鵲登枝,又再齊齊躍出宅後,大漢方才眨眨眼目,手一抬,口一開,衝著身前無人處啞聲緩道:“感恩不盡,寸敬以致。”


  話音方落,其將手內物件就唇一吹,不帶猶疑,立時便往身上一近。


  刹那之間,火光衝天。


  急火一起,五鹿渾瞬間失了魂,眼下隻有出氣沒有入氣,腔內盤旋不去的,總是先前房內那股子鬆油淡香。候個片刻,五鹿渾又再無知無覺哆哆嗦嗦暗往懷內一摸,方察自己那火折子已然無蹤;定睛細觀,隻見身前烈火熊熊,耳郭急抖,卻不聞火內之人半點呼嚎之聲。

  那火人時近時遠,彤彤一片映在五鹿渾瞳人內,愈來愈亮,愈來愈豔,不消半刻,竟是同玲瓏京上那引火自焚的垂象大皇子身影重合一處。


  “無量佛……”


  在旁的秦櫻眼目眨也未眨,一臉虔肅,鼻頭一酸,卻終是未有一滴眼水落下。


  之後的半個時辰,五鹿渾並不知曉自己是怎樣渾渾噩噩回了臥房,又是怎樣順水推舟吃了況行恭送來的那異香氤鬱的安神茶湯,現在唯一還記得的,便是後半夜為人緊頂腰眼,抹了肩攏了臂,四馬攢蹄一般被半拎半拽著帶往秦櫻房內。


  “怎得?無膽小兒可是怕了?”


  五鹿渾為況行恭大嗓門一驚,肩頭一顫,魂歸當下。


  “況老說的是。在下確不若宋樓子弟膽氣豪壯,視生死若等閑。”


  秦櫻聽得這話,自然而然也思量起昨夜火焚之人,眉棱萬斤,啞口無言。


  “你這小子可需識得時務,真若慘死眼前,怕你屍骨亦是難全。”


  五鹿渾輕笑兩聲,心下不快,眉頭一挑,直衝況行恭接應道:“真若兩敗俱傷,在下也恐宋樓奶奶同況老尋不得孝子賢孫,哭喪棒無人拿,引魂幡無人扛呐。”


  秦櫻聞聲,急將身畔況行恭按捺下,唇角一抬,反是笑道:“如此說來,祝家兒郎可是允了同老拙的買賣?”


  五鹿渾唇角一抿,暗搓搓合計一番,隻感心上疑竇,雖不至成千上萬,卻又豈是三條秘密盡可涵蓋?正思忖著再同秦櫻討價還價,尚未摸出個頭緒,又聽得況行恭於身前冷聲嘲道:“即便他應允,孰個又能擔保其日後不會食言?”


  “大丈夫一言許人,千斤不易。”五鹿渾斂了斂腦內雜七雜八的紛繁念頭,目瞼一緊,正色接道:“若在下當真是那喻利小人,事前又豈會一一支開眾人,獨身倚立危牆?”


  言罷,五鹿渾麵頰一歪,定定瞧著秦櫻,一勾唇角,粲然請道:“奶奶大智,若將近日前前後後大小事體捋上一遍,自可瞧得通透。如能憐見祝某心意,奶奶何不先開誠布公報個家門?如此這般,也算店客兩方有商有量,互與利市了。”


  秦櫻一聽,蔥指一翹,緩摸了身側那玉柄麈尾,稍一掩口,巧笑應道:“祝家兒郎直言要我宋樓半賣半送,這等有去無回的蝕本買賣,你說老身做不做得?”


  五鹿渾一顆懸心徑自往暗處深處一落,一麵細查秦櫻麵上情態,一麵咂摸咂摸其言下滋味,不得已又再挑眉,自顧自笑道:“宋樓還當真是市賈不二童叟無欺。”


  秦櫻目瞼一闔,頷首徐徐。


  “既是如此,那在下所需第一個秘密,便要知曉你宋樓奶奶秦櫻究竟何方神聖,於那大歡喜宮的戲台子上,到底扮得哪一個唱得哪一出?”


  此言一落,五鹿渾心下既悔且惱,其心知自己千不該萬不該將為數不多的三次機會損費於此等事體,然則拗不過心內那壓得人喘息無能的疑問,這便首尾不顧豁將出去,賭氣似的問出口來。


  “此一問,雖同異教有所幹連,然則終歸不過皮毛腠理,未及內情。奶奶當知,現下江湖,真正稱得上秘密的,哪能真跟大歡喜宮八竿子打不著呢?”稍頓,五鹿渾抿了抿唇,吞口清唾,懶聲再道:“當然,在下不過江湖末學後進,奶奶如要亂扯胡揪,架謊鑿空,祝某才淺,自然也是糊裏糊塗辨不得真偽……”


  話音一落,秦櫻緊攥了況行恭手掌,輕拍兩回,不怒反笑。


  “自大豎子,可知中土大歡喜宮曾有四位護法?”


  五鹿渾一愣,手指一曲,心下盤算道:欲神足、勤神足、心神足、觀神足。


  “好歹不知居如針,食古不化朱華,麻木不仁季斷蛇,再有便是……”五鹿渾忽地支吾其言,甚不自信起來。眉頭一抬,正對上秦櫻笑顏,一霎那間,便似春融雪彩,尤勝露浥瓊英。


  “正是。”秦櫻脖頸一揚,嫣然自道:“老拙這不怎麽上得了台麵的,便乃當年異教四護法之一——過目不忘聞采芹是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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