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 去果

  六日後。


  宋樓。


  五鹿渾暈頭漲腦,卯足氣力啟瞼屈指,又再立時闔目軟筋。往複三番,耗得半刻,五鹿渾終是吞口幹唾,目珠複亮,竭力探腦往左右前後覷個一覷,方查自己已被牢牢困縛,五花大綁停在榻上;身上不著寸縷,唯不過蓋了條褐色布衾,遮著羞處。


  五鹿渾兩腮一鼓,卷唇自往額心吹了口長氣,待覺前額稍寒,便又禁不住自顧自將後腦勺往榻上磨蹭兩回,後則籲了一籲,低聲輕笑道:“這可好了,赤身露體不說,還叫人將頭發盡數剃了去!”


  話音方落,五鹿渾目炬大熾,唇角微抬,早是一掃方才虛弱懵昧之相,澄神靜體,養心衝寂。


  “醒了?”


  五鹿渾耳郭一抖,目簾挑也不挑,已然心知來者何人。


  “季夏之月,竊失雲頭,非但不覺炎熱,反倒涼爽許多。”五鹿渾輕哼一聲,一麵悠悠調笑,一麵側頰細瞧。果不其然,迅指之間,眶內自是映出一張高顴灰臉。


  況行恭麵上不見五情,五鹿渾一時間倒也辨不出其聽不聽得懂自己那蹩腳的玩笑話,見自己似是多討無趣,五鹿渾不由頰上一緊,頓上一頓,訕訕濡唇接道:“不知祝某何時何處開罪了況老,以至於落得這般淒涼窘境?若是在下禮數不周有所怠慢,況老隻管明言,在下負荊告罪便了,何勞況老如此遠打周折?”


  不待況行恭應聲,稍遠處緩傳了一嗓子輕咳,後則緊跟著一句不冷不熱不鹹不淡說話,“若不願多吃苦頭,便好生交代了真實來處。”


  五鹿渾聞聲,稍一轉睫,麵頰一偏,朗聲笑道:“宋樓奶奶,在下何人,你又豈會不知?”


  “祝某拙薄,無才無德,不過是個不應舉的江湖狀元,不思凡的風月神仙罷了。”


  言罷,五鹿渾輕嗤一聲,目珠左右轉個來回,一字一頓抬聲再道:“眼下祝某已被剃了發,爾等所期,有或沒有,豈非一目可鑒?難不成事已至此,閣下尚要青紅不分、皂白不辨,執意將在下送上西天?”


  秦櫻同況行恭聽得此言,頰上俱是微微一顫,皮笑肉不笑抬抬唇角,皆未得言。


  半盞茶功夫後,況行恭徐徐退個幾步,謹慎行至秦櫻跟前,眉頭一鎖,漫是疑慮。


  秦櫻端坐位上,後脊骨愈酸愈直,繃得隱隱有些個發麻發燙。兩目一闔,瞧也不瞧況行恭,隻將雙眉淺顰,凝神思憶起一個時辰前,方將堂內這兒郎迷暈之時所聞所見。


  那一時,況行恭兩目雖開,卻不視物,單手操刀,另一掌輕摩五鹿渾鬢角。


  “生前不是幹淨人,死後亦成齷齪鬼。且待我將他這正經頭殼改作個無毛禿瓢,瞧他屆時還演幌不演幌得了、遮掩不遮掩得下!”


  話音方落,況行恭倏瞬解了五鹿渾發髻,探手往腰間飛魚袋內摸索片刻,立時取了柄篦梳於掌內,把玩個三五回後,這便不管不顧狠力拽了五鹿渾烏發,自前而後順上一順。待此梳理完,已有幾十根毛發硬生生被況行恭薅了下來。


  況行恭因著目盲,感知自是過人,兩掌一對,輕拍個幾回,後則就唇再往掌心吹上一吹,不見猶疑,手起刀落,倏倏刷刷,三下五除二便將五鹿渾六陽魁首所覆毛發盡數理個無蹤。


  秦櫻候在一旁,心下早就按捺不住,初時抬掌拊膺,為自己順一順氣,後則疾步上前,屏息低眉細觀,卻見那裸露頭皮之上,隻有片片青灰毛根,哪裏有半點勞什子的雕青景象?

  “如何?可有那圖案?”況行恭耳郭一緊,自然聽得出秦櫻吐納中有些微變化,然則未得明證,況行恭膺內七上八下,蹀躞左右,進退維穀;無奈之下,急探身將掌心攤在五鹿渾頭頂,五指稍開,一寸一寸細細摩挲開來。


  “莫再查了,頭皮之上,並無雕青。”秦櫻朱唇微開,冷聲輕道。此言初落,其卻是立時扭身,放腳行至一隅,後則抱臂膺前,闔目靜待。


  況行恭聞聲,倒也解意,鼻內輕嗤,探手便上前解了五鹿渾襟帶。


  “既然不在頭皮,興許雕在那處……”況行恭一麵為五鹿渾解衣,一麵喃喃自道:“那夜祠堂之內,我可是清清楚楚聽得其胞弟祝迎附耳說甚的‘布了好一個玲瓏局’。加之先前幾日,其言行舉止,多失常態,如此那般,那般如此,若說他非宮內教徒,老身決計難以采信!”


  不消盞茶功夫,況行恭已將五鹿渾脫得赤條條精光光,大喇喇無遮掩橫陳榻上。礙於眼疾,現下其也隻得喟上一喟,歎個三歎,兩手緊攢,後則徐徐退個兩步,低咳一聲,莫敢直教秦櫻前來查探。


  而此一時,秦櫻確實再顧不得甚廉恥禮儀,大防男女,即便越規逾矩,總好過莫名為人取了命去。故其兩目開闔個三五回,心下暗道一句“這娃兒年歲,同歡兒哪兒差的許多”,如此這般叨念個幾遍,便若接連吞下一粒粒自欺欺人的定心丸,唬得秦櫻稍覺寬慰,虛虛納口長氣,火急火燎又再回到榻邊,幾番嚐試,終是開目,兩眼微眯,直將身前光溜溜的五鹿渾掃個通透。


  一瞧之下,秦櫻麵色驟變,側身闔目,氣短神昏,支支吾吾立時犯了嘀咕。


  “怎得……怎得那一處……亦無…異樣?”


  況行恭聞聲,兩目眨也不眨,微微斂袖,驚詫接言,“依其先前作為,你我絕不至看走眼才對。”


  “難不成……難不成此一回,反倒是你我著了這小子的道兒,中了這小子的招兒?”


  思及此處,秦櫻身子不由一顫,神思歸返;兩肩經不住一扣一擰,徐徐支肘抬掌,然則單手行在半道,卻不知那虛抬的五指該當掩口還是扶額。


  五鹿渾候得半晌,仍未再聞秦櫻發聲,正待啟唇相詢,卻感股間隱隱約約暗暗發癢。五鹿渾唇角一抿,試圖再往丹田提一提氣,初一嚐試,更覺筋軟骨麻,使不上力,羞惱之間,這便淺咬下唇,緊繃足趾,膺內且煩且燥,口唇微開,將欲出粗,心念一轉,卻是闔目誦道:“心念不空過,能滅諸有苦。念彼觀音力,釋然得解脫。”


  待緩聲將那普門品從頭至尾往複速背兩遍,五鹿渾倒似真的漸漸忘了股間刺撓,和了喜怒,隨遇沉浮,兩目一開,啟唇歎道:“叩謝觀音大士臨凡渡我,救七難,解三毒!”


  此言一出,秦櫻麵上更見陰鬱,陡地將那懸空一掌拍在桌沿,厲聲喝道:“你早知曉大歡喜宮雕青之事?”


  五鹿渾見秦櫻終是不耐,心下不由倍感爽快,口內嘖嘖兩回,悠悠應道:“再早,也早不過閣下。”


  秦櫻聞聲,目華稍黯,頓個一頓,掩口吃吃輕笑出聲。


  “娃兒,莫要忘了,我宋樓作的是何買賣,行的是何營生。老拙知曉大歡喜宮雕青一事,有何稀奇?”

  “閣下紕漏,本就不在這處。”五鹿渾兩目一闔,懶聲再道:“宋樓奶奶知曉異教教眾發內暗藏雕青之密,於外人看來,順理成章,毫無漏洞;可怪就怪在,足下連那雕青式樣亦是了然於胸,心如明鏡。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奶奶已毫厘之失請君入屜,我則以分毫不差將計就計。隻不過,在下可是前後花耗三天三夜,方將那雕青式樣一筆一劃烙於腦內;卻不知宋樓奶奶這般七竅玲瓏人物,統共費了幾多光景?而你這不沾大歡喜宮閑事的宋樓掌事,怎就這般執著於異教雕青?”


  “故而,老拙試探之心將起之際,便是入你娃兒圈套之時?”


  五鹿渾唇角一立,淺笑晏晏。


  秦櫻見狀,不由仰麵長歎,“你同那巨盜之女,於我跟前演得一出好戲!”


  “怪隻怪宋樓廚子手藝高超,妙手烹得那麽些個稀奇菜肴。”


  五鹿渾濡濡口唇,直感股間刺癢似有卷土重來之勢,心下雖見薄怒,鼻息仍是自如,言辭一若卷雷,又如利矢,急中之急,未有虛發。


  “方入府時,在下聞閣下言及異教同鹹朋山莊一事,心下總感異樣,思來想去,不得其法。後於夜裏偶遇廚下仆婢,得知奶奶日日必用幾味小食,數十載來,從無歇止。在下雖是不才,倒也算是久病成醫,稍一思忖,如夢初醒。”


  “何首烏、雙黑茯苓餅、脈塔槐豆黑牛膽、桑葚側柏酒……”


  “這些個飲食,原料皆可入藥。其之功效,不外乎烏發養發、固發防脫。”


  五鹿渾冷哼一聲,挑眉輕笑接道:“在下於蘇城之時,偶聞容兄無心提及,說是宋樓奶奶日日塗抹茉莉頭油;茉莉入菜,催生毛發,製成香膏,更添止脫防掉之功。閣下飲食用度,皆見用心,麵麵俱到,幾至小心翼翼地步。如此出奇,教我如何視若無睹?”


  言及此處,秦櫻唇角一顫,探手直往頭頂,將那雲髻扶了一扶。


  “老拙亡夫,素喜蟬鬢雲鬟;我夫婦二人,少時便剪香雲為約,訂下終身。而今人麵早失、桃花如舊,老拙數十載如一日,愛養青絲,全不過緬念亡人,略托哀思。”


  “佛說‘佛心自觀’,若閣下女為悅己者容,在下如今,又何至為人剃發解衣,五花大綁困在此處?常言‘小人之腹、君子之心’,若奶奶單為探知在下是否歸於異教,隻需於在下剃發後未醒前,悄然將我送往別處便是,何需在此待我轉醒,當麵問訊?故而,奶奶下藥迷我之時,怕是早就拿定心思,雕青有無,難脫此劫!”


  此話一出,確教秦櫻一時啞口。


  五鹿渾哼笑兩回,徐徐自道:“此一時,正因閣下剃了我的發,先前那些未解關竅,便是一通百通,迎刃冰解了。”


  “正因閣下乃大歡喜宮之人,故對那異教雕青位置式樣爛熟於心;正因閣下乃大歡喜宮之人,故痛惜烏發,莫敢教那頭皮露出些微蛛絲蟲跡,引人生疑;也正因閣下乃大歡喜宮之人,故於胥姑娘麵前刻意提及‘恐異教順藤尋釁、咄咄相逼而至’,想來,閣下早知異教卷土,殘部竊肆,深恐循蹈罹難之輩覆轍,又憂江湖謠言紛亂難止,若日後異教尋上門來,命喪酷刑之下倒在其次,隻怕那眾口鑠金,流言甚囂,毀你容氏一門清譽。鑒於如此隱憂,閣下正將胥姑娘視作了及時雨雪中炭,於我等跟前專將胥姑娘稱作你宋樓奶奶同大歡喜宮瓜葛幹連之梯媒。如此居心,陰損之極!”

  稍頓,五鹿渾唇角一耷,冷聲嗤道:“隻可惜,閣下怕是忘了,江湖傳言,異教教規自有明令——若得元凶燃臍掛膽,家人絕不坐罪株連。且不說異教先前所犯惡事,皆未生出株連;即便傳言有虛,不足采信,那異教既已害得坼天手,便該一夜覆其後嗣、盡屠山莊方是,怎就偏要錯失時機、久候月餘,舍了胥大俠長子胥垂垂同那莊內百十號老老少少,非得一路追擊,前來你宋樓單取胥姑娘性命?”


  “你這小子,倒是機靈。”


  五鹿渾聞聲,眨眉兩回,徐徐咽了口內清唾,音調漸冷。


  “奶奶謬讚,愧不敢受。十料九著,終有一失。”


  “哦?”秦櫻眉頭一挑,抬聲示意五鹿渾言明。


  五鹿渾抿了抿唇,竭力轉頸,目珠強移,欲要往況行恭所在打量兩回。


  “在下原本以為,正因閣下暗懷隱秘,故而專尋了況老這般櫛工。即便閣下那霧鬢雲鬟偶有疏失,露出些微雕青舊跡,依著況老病目無視,亦不會泄出半分消息去。”


  五鹿渾一頓,猛地抽一口氣,無奈鼻如淵泉,流涕涓涓,鼻水止也難止。


  五鹿渾按捺不下,頰上一紅,又再連連打嚏,後則暗將身子往那布衾內縮了一縮,喪氣接道:“何曾想見,這盲而不廢、身懷絕技的櫛工,竟然也是異教中人?”


  況行恭聞聲,倒是徑直踱至五鹿渾跟前,探掌將那薄衾往上提個一提,後則輕哼一回,沉聲應道:“貓兒得意歡如虎,卻不知猛虎尚有落難時。”


  話畢,況行恭兩腮一嘬,一字一頓威嚇道:“管你請君入屜抑或將計就計,豎子當知,三十六策,走為上計。”


  五鹿渾聽得此言,心下怎不解意,吃吃輕笑不迭,緩聲應道:“況老此言,便是明證在下所料不虛。此情此境,在下已是插翅難逃,任人魚肉,況老要殺要剮,祝某哪裏擺脫的去?隻不過,區區前日金樽之變,於容兄而言,本當如遊絲縛鯤鵬,浮雲蔽青日,哪兒能分毫改了容兄命去?而今瞧來,其卻當真要因著那事,一步踏錯,滿盤皆輸。可悲可悲,可笑可笑,胸羅星鬥、袖頓乾坤的世家少年,最終非落得個抱屈莫伸,叫地不靈,英才天妒,腐同草木之下場……”


  五鹿渾言之未盡,卻是嘖嘖數聲,搖眉苦歎,唏噓不止。


  一言方落,秦櫻同況行恭齊刷刷白了臉麵,一個跳踉輕咒,瑣瑣啐啐;一個躑踏不休,罵罵咧咧。怫然粉飾,難掩怵惕。


  候個片刻,二人異口,齊齊喝道:“歡兒若有三長兩短,我管教你一刀兩斷!”


  五鹿渾唇角高抬,自顧自調笑道:“釜底抽薪,妙不可言。”


  秦櫻同況行恭兩頭聚於一處,嘟嘟囔囔,低聲不住合計。


  “兩位若是不信,何不去在下臥房,往那枕下摸上一摸?待得瞧見那物,你等自知在下所言非虛。”五鹿渾頰肉一顫,止不住又再吃吃笑出聲來,“莫要忘了,那日容兄負氣離家,第一個追出去的,可是在下胞弟!”


  此話既落,秦櫻膺內咯噔一聲,心空股栗,舌顫齒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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