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2. 識穿

  當日未申交替,五鹿渾等五人已然回返一笑山莊。


  初一入堂,便見九位夫人同王府管事齊齊起身,直衝古芊芊福身作揖,眼風下遞,恭敬問安。


  古芊芊含笑以應,落落上前,輕扶大夫人膀臂,嬌聲謝道:“幸得山莊相助,方可逃出生天。恩人在上,需得受芊芊一拜方是。”話音未落,古芊芊已是柔柔施了個揖,側目一掃五鹿渾等人,輕聲再道:“一路之上,聽幾位英雄粗粗一敘,已知一笑山莊善名遠播——老邁者養膳,幼弱者撫育,顛沛者安頓,孤孀者存恤。這般高義,芊芊拜服。至於錦公子之名,芊芊亦有耳聞——江湖氣量,錦繡心腸,風雅洗剔,不與俗同。可同此等英雄豪傑結交,實乃芊芊之造化,王府之福葩。”


  大夫人聞聲,急將麵上驚愕悄無聲息掩了,又再躬身上前,重施一揖,舒眉應道:“郡主之身,金嬌玉貴;郡主之神,浣雪蒸霞。既見郡主平安歸返,我等開懷已甚,且能於此事相助一臂,本為山莊之幸,何敢妄言高攀?”


  古芊芊聞聲巧笑,上前又再挽上大夫人胳臂,落掌緩拍兩回,柔聲歎道:“常言道,結交未可分貧富,定誼需堪托死生。芊芊此回被擄上山,無異於生門死關走了一圈。若非貴家相助,芊芊豈能保得清白,毫發無損自那匪窩脫出身來?”


  管事聽得此言,未待古芊芊話畢,已是急急埋首蝦腰,施一大禮,啟口哆舌便道:“多得漫天神佛相佑,國主福澤浩蕩,郡主吉人天相,萬幸!萬幸!”稍頓,管事抬眉,掃一眼大夫人,恭聲緩道:“小的再拜夫人大恩。也虧山莊撒財如沙,不惜錢帛,方成此事。待郡主回府,小的必速速打點,將那財銀好生送還才是。”


  古芊芊眉頭一挑,正待接言,目簾一緊,卻見門外前後行來兩人。在前的乃是一副公子裝扮,月藍衫,碧玉冠,眉飄偃月,目炯曙星;最可稱奇的,當是其右側鳳眼下那顆紅痣,上承漆珠,下映檀口,相輔相成,妙不可言。此位之後,緊隨一人,衣飾不甚華麗,麵目亦不出奇,粗粗一看,著實不怎打眼,然其眶內,倒是頗有些倨傲散漫之色。細細比對下來,古芊芊隻覺得前頭美玉增輝,後麵泥塗無色,這便目不轉睛,身不由己般將那美貌公子往複打量不住。


  這二人,正是初聞奏報立時趕來正堂的楚錦同五鹿老。


  大夫人瞧見楚錦,這便碎步上前,緩往楚錦肩頭拍了兩拍,眼光流盼,輕聲笑道:“錦兒,來得恰好,且同郡主相見,問一問安。”


  楚錦唇角淺抬,徐徐近前兩步,眼風一冷,卻是先往五鹿渾幾人頭麵上掃了兩眼。


  “拜見郡主。”


  古芊芊單掌一抬,順勢免了楚錦禮數,四目交對不足片刻,古芊芊鼻頭一皺,目珠一轉,卻是莫名笑出聲來。


  楚錦見狀,倒未改色,反是直愣愣定定瞧著古芊芊,下頜一揚,附和淺笑。


  五鹿老見古芊芊瞧也不瞧自己,心下自是不忿,悄摸躲到五鹿渾身前,抬掌一麵摩挲假麵皮,一麵低低嗤道:“這钜燕九極顏色,倒也不過爾爾。”話音方落,又暗往聞人戰身前拱了一拱,附耳交頭,柔聲詢道:“小戰,此一行,你可還好?”


  聞人戰目睛牢牢黏在楚錦身上,脖頸一偏,口內支吾道:“還好還好,有甚不好?”


  五鹿老前後受了冷落,難免曲解其意,冷哼一聲,又再惡狠狠往楚錦處拋個白眼,後則大喇喇往五鹿渾背上一靠,低低委屈道:“兄長,待出了一笑山莊,我非得除了這假麵皮,顯一顯本來顏色不可!”


  五鹿渾此一時,一心亦全在楚錦同古芊芊身上,潦草一應,再不多言。


  堂內幾人,寒暄過後,這方依著賓主長幼,順序而坐。


  古芊芊初一取座,目珠一轉,衝楚錦稍稍頷首,後則徑自取了手邊茶盞,淺啜一口,悠悠歎道:“萬兩白銀,實非小數。人言天上神仙可遇,舍財世人難求。楚公子仗義疏財,至情至性,芊芊好不感佩!”

  “郡主過獎。”楚錦神色不動,怡然緩道:“家父曾有教誨,富貴一世榮寵,臨死增戀,如負重擔;貧賤一世清苦,臨死脫厭,如釋重枷。若得良機,如遇善人,相助楚某解枷擔重,楚某自是樂得袖手,甘之如飴。故而我山莊內,常備薄銀,資當資之輩,救可救之急。”


  五鹿渾聽得此言,探舌一濡口唇,眨眉兩回,緩聲接道:“郡主吉人,自有天佑。在下日前倒也聽莊內小廝提了一提,說是楚兄府內散銀不足千兩,今兒個卯時方過,其便派人持票往城內兩家銀號急兌。因著數目稍巨,時機又急,山莊一顯霹靂手段,險將那兩家銀號兌空,好一通折騰之下,這方依時湊齊萬兩之數。”五鹿渾一頓,挑眉一瞧楚錦,納口長氣,自顧自且笑且道:“那匪賊倒是眼明心亮。若其不知好歹,硬要討個一萬一千兩,怕是此回贖票,恐難施為。”


  古芊芊聞聲,麵上一怔,迅指功夫,便已解意,同五鹿渾徐徐換個眼風,輕將茶盞一擱,掩口嬌笑,“要楚一笑的財帛,作八大王的糞土……”古芊芊口內嘖嘖兩回,麵頰一側,托腮直衝楚錦丟眉作眼,“好在楚公子本就是個奇人,視錢財如糞土。現下芊芊同楚公子相鄰而坐,對談如流,便若醍醐以灌頂,去偽而存真,直覺財帛糞土,本是一物。我府若執意歸還此銀,倒似小瞧了楚公子去,反令楚公子作難。”


  管事一聽,甚不解意,麵上露了些難,口唇微開,尚未有言,便見楚錦搖了搖手,話頭一轉,淺笑詢道:“卻不知郡主此回,因何支身前往寶繼庵?又因何為那八大王擄上八音山?”


  古芊芊唇角一顫,低眉探手,將鬢發攏了又攏,待得半盞茶功夫,方才濡唇輕應,“我這郡主,確是身在福中不惜福。餐餐珍饈,反倒口厭肥甘;日日緞裘,奈何身惡錦繡。恰聞傳言,說那寶繼庵得活佛下世,這便想著暗中前往,一來瞻仰佛跡,為王府求個平安;二來亦可於庵上呆些時日,吃齋念佛,靜心打坐,斂斂性,侍侍佛,作個釋門俗家弟子,再為我钜燕上下,積個福德。”


  此言方落,古芊芊眉頭一蹙,打眼一掃楚錦,卻見其滿麵笑意,不以為然,正將眼風往堂內九位夫人身上引。


  古芊芊不明內裏,見狀驀地動了火氣,咂咂口唇,冷聲接道:“孰料天有不測風雲。那寶繼庵,實乃狼窩,那八音山,險過虎口……可憐同行家仆五人,護主心切,齊齊喪了性命;叵耐芊芊弱質女流,身不由己,初出王府,便似嬌花化飄萍,呼天不應,浴淚如年……”一言未盡,古芊芊目睫輕顫,舉袂掩麵,作勢便要抹淚。


  堂內九位夫人見狀,心下無不稱奇,麵麵相覷,實難將身前這文弱豔麗女子同那日寶繼庵內肆意出粗的潑辣妮子牽連一處、視同一人。


  楚錦聞聲,再瞧瞧古芊芊那佯哭情狀,麵上實在繃不住笑,隻得虛虛咳了兩回,後將單掌攢拳,就唇以為遮掩。


  古芊芊杏眼稍開,自是將楚錦匿笑模樣納在眶內,唇角一耷,冷聲詢道:“聞聽楚公子文采武功,無不卓絕,倒是不知平日善使哪樣兵器?”


  楚錦不疑有它,立將脊骨一端,正色應道:“楚某使劍。”


  古芊芊聞聲,迅指作個驚詫之相,上身朝前一仆,挑眉嬌俏接道:“這般湊巧!芊芊識得一人,亦是個中好手;早年時不時跟芊芊身前叨念些個劍法招式,現雖時過境遷,然那些個招法名目,倒還依稀在耳。但求楚公子不棄,同芊芊指點一二,也看看那些招數,可是相熟?”


  楚錦聽得此言,心下早是了然,攤掌在前,作勢相請。


  “其招有甚仙人獻果、童子參禪,還有甚獼猴鑽火、鳳凰亮翅。先前逢其興起,竟還非要授我一招勞什子玉女登梯,說是形神相匹,應景之極……”古芊芊杏目一彎,粲然巧笑,更顯得顏紅鬢綠,煜煜生光。

  “楚公子你且說說,芊芊這般手難縛兔毫無根基之輩,哪裏習得會那般高深劍法!”


  楚錦見古芊芊目華灼灼,定睛逼視,自個兒麵上心下,卻是一派雲淡風輕。探掌輕巧取了茶盞,籲氣啜個兩口,燥吻一濕,沉聲應道:“郡主機敏過人,自是可造之材。想來假以時日,必得成就個女中豪傑方是。”稍頓,楚錦脖頸一偏,同古芊芊交目片刻,唇角一抬,徑自輕道:“或得哪日,郡主便將那位摯友尋來,於山莊內同楚某切磋幾回。那般癡人,想來定是劍林好手。”


  古芊芊哼笑兩聲,兩掌一攤,後則抱臂,搖眉苦歎,“那一人,許是殺孽過重,如今已是麵生惡瘡、身化膿血,譬若將曉之月、疾蒸之露,半身入了黃泥。莫說切磋,怕其眼下,連劍都已拿不起握不住了。”


  楚錦聞言,嘖嘖兩聲,麵上著實難掩唏噓。


  一旁五鹿老同容歡二人,自是聽出了些微弦外之音,然則思忖半晌,卻又不得深意,苦想半刻,側目齊齊往五鹿渾那頭一瞧,恰見其正襟危坐,一臉官司。五鹿老同容歡倒也識勢,見狀立時緊抿口唇,未敢有半分輕嘴薄舌言辭。


  諸人靜默一刻,皆是無言;不間不界又待盞茶功夫,倒是胥留留見事不諧,沉聲一咳,似作解圍,柔聲同古芊芊詢道:“請教郡主,可有於八音山上將自己名姓來處泄出?”


  古芊芊聞言,想也不想,稍有作色,立時接應道:“自然不曾說出。於那時那處,一旦講清來曆,更添不便。那賊人若曉我身份,驚駭之下,反要一不做二不休取我性命,該當如何?正因有此顧慮,故於寶繼庵同八音山,芊芊皆未直告實名。想來那群匪人隻當我是一般門戶富貴小姐,未有同王府作些設想牽連。”


  “再者說,王府深受皇恩,芊芊亦得隆寵。若是遇險告饒,動輒將皇家古姓搬出,再被人見了我那般可憐形貌,豈非令惡人得勢小覷,令皇族顏麵不保?”


  一言方落,堂內已聞拊掌之音。


  楚錦麵上帶笑,徐徐拍掌不迭,後則納口長氣,淺笑褒讚道:“郡主實有俠女之風。”


  “於寶繼庵內先斥賊尼,後罵匪首,此般豪氣,歎為觀止。”一言方落,楚錦不待古芊芊接言,已是抬掌往九位夫人處虛虛一指,輕聲笑道:“當日急於星火,郡主自難細查。那日寶繼庵上,楚某九位娘親,亦在信眾當中。郡主凜然大義,必使惡人見之色變,亦教楚某聞之動容。”


  此言方落,楚錦已是徐徐起身,顧也不顧古芊芊吐舌驚張之相,徐徐環視一圈,後則同堂內諸位先後拱了拱手,緩聲再道:“稍後便設薄酒,一為郡主壓驚,再為好友慶功。”言罷,楚錦眼風一寒,又往古芊芊同五鹿渾麵上掃了一掃。


  正待放腳出堂,偏聽得身後聞人戰嬌聲乍起,細若蚊蠅,“楚…楚大哥……”


  “近日……咳多痰重,稍後宴上…還是多食清淡才好。”


  楚錦耳郭一顫,徐徐回眸,正見聞人戰起身直麵,目似懸星。楚錦唇角一勾,闔目輕笑,後則就勢咳了兩咳,扭身放腳便去。


  之後晚宴,數位夫人姑娘言來語往,諧語慧語齊出,俊語清語皆有;嘰嘰喳喳,香唾橫飛,瑣瑣啐啐,口沫盡淌,真真教個喧囂無絕、歡鬧不休。


  古芊芊同九位夫人言談之間,多用浮華辭藻,謙辭敬語,一味堆砌,改模換樣之急心,欲蓋彌彰。一番應對下來,九位夫人隻覺古芊芊承顏順意、孌婉快心,再多瞧瞧其欺桃之貌、賽杏之容,這便更覺心下歡喜。至於其寶繼庵上那副詈詞滿嘴、粗鄙不堪之相,終是為諸位夫人拋諸腦後,再不細想。


  當日入夜,已過戌時。


  古芊芊房內,管事躬身埋首,喏喏不敢吱聲。

  古芊芊脖頸朝後一仰,兩臂大喇喇往扶手上一擱,低聲咒罵道:“你個天殺入娘的麵糊盆!旁力不借,旁處不尋,怎得偏偏要找上這觸黴頭的一笑山莊?”


  管事瞠目哆口,結舌支吾,“回稟郡主,王府規矩,你也知曉。既不能同朝廷再有瓜葛,小的實不好往府衙借兵。思來想去,這一笑山莊,反是最善之地。”


  “你個毛崽子且跟老子說道說道,究竟善在何處?”


  管事吞口濃唾,啟唇便道:“一來,這一笑山莊距八音山較近,相助救人,著實便宜;二來,這一笑山莊,自楚錦父輩,便有俠名,樂助好施,有口皆碑;三來,小的倒也知曉這楚錦規矩,從不縛劍出莊,此一點,最是緊要。”管事稍頓,目瞼一緊,偷眼掃了掃座上古芊芊,見其神色未改,這方壯了壯膽子,輕聲細報,“現下延久王府,雖無實權,卻有盛名。小的思量著,若是以王府名頭壓那楚錦,幸則其示弱改矩,自行上山救脫郡主,真要這般,小的也可趁勢敲打,令這一笑山莊上下莫敢漏言,將郡主為匪賊所擒之事埋掩下去。”


  “若其強項,未為王府所壓,小的心知楚錦愛惜羽毛、珍重名聲,若是好言相求,其亦當為王府守此秘密……”


  “秘密?老子有甚秘密?”古芊芊聽得此處,麵上已見怫然,單掌往股側一拍,另一手直抵管事額頂,邊戳邊怒道:“延久王府內有個削為人彘生不如死的老王爺,這可是你口中羞於啟齒之密事?延久王府內有個動輒出粗潑皮無賴的小郡主,這可是你蓄意瞞掩之隱情?”


  “你們這幫子沒點兒本事的賊猢猻,心底裏倒是比老子還要向著王府,個頂個的忠心事主。平日裏既不見外人登門拜謁,亦不見你等出門行走。老子在那高門深院與世隔絕,委委屈屈長到如今,好容易打探到寶繼庵,正想著前往一睹,不曾想卻先為群黑心賊尼囚了,後讓那辣手山匪捉了……老子吃了恁多波折,還不就是為了瞧瞧那佛究竟能耐幾何,可教我那殺千刀的混賬老爹舍了世間繁華,心甘情願剃頭削發?”


  管事憚主括囊,莫敢開言,見古芊芊調門漸高,生恐引了山莊仆從注意,隻得將身子一癱,膝骨一軟,撲通一聲跪在古芊芊眼前,兩掌急擺,示意輕聲。


  古芊芊粗口一開,本要滔滔不絕罵得管事九祖難升天,現見管事這垂眉耷眼討饒慘狀,心下反倒軟了,緩將嗓子眼兒卯著的汙損詈詞一股腦咽下肚去,後則拊膺納口長氣,兩目一闔,緩聲再道:“你等破家鬼,究竟是如何尋得老子下落的?”


  “郡主初一離府,不足半日,便有仆婦來報。小的聞訊,立時攜了十人,東西疾走,日夜探訪。惜得小人不濟,趕至寶繼庵時,正聞聽郡主為匪賊脅迫上山之噩耗……”


  古芊芊咂摸咂摸口舌,眼白一翻,探掌往管事眼目前,虛虛一拽,便將管事拉扯起來。


  “王爺曾言,權招嫉,勢招潛。小的再拜,萬乞郡主早早隨小的回返王府,莫再多生枝節。”


  古芊芊方將膺內怒火抑下,現又聽得此言,立時捋臂揎拳,傾身便往管事頭殼上招呼,“愚而自用,賤而自專!你這沒皮沒臉沒心沒肺的老匹夫,現下既將老子送到這一笑山莊,便莫盼著老子好聲好氣隨你歸返!此一時,還有旁的熱鬧可看。要走你走,老子可斷斷不能於此時離了山莊半步。”


  此言方落,好巧不巧,正有山莊小廝輕扣屋門,來為楚錦遞幾句說話。


  管事一怔,回身薄怒,“何事攪擾郡主安歇?”


  門外小廝一頓,音調已見惶惶,“少莊主特請郡主明日出府,前往城內恩德堂一觀。”


  “恩德堂?”


  “乃是少莊主聽從民意所建。內有莊主造像同少莊主生位。”


  古芊芊聽得此言,笑意漸濃,目珠一轉,緩聲詢道:“除卻我等,可有旁人?”

  “稟郡主,祝公子胥姑娘等五人,皆在被邀之列。”


  管事眉頭一攢,眼放精光,往古芊芊處徐徐遞個眼風,低聲自道:“小的相求之時,那楚錦應承得太過爽快,倒是頗出小的意料。至於山上送銀那幾人,小的初時倒也不知其並非山莊中人。現既可同其相攜遊樂,郡主倒可賣弄賣弄口舌,好教其莫將此事聲張才好。”


  古芊芊冷哼一聲,也不多言,唇角一抬,眉目一彎,竟是莫名盼著明日早些到來。


  第二日,方入巳時。


  楚錦未帶小廝,隻身攜郡主等一行七人,步行不足一炷香功夫,已然到了蘇城南麵一處廟宇。


  此一地,放眼一望,殿宇齊整,肅穆莊嚴。拔步入殿,先見風調雨順四天王,再拜過去未來三大士;徐行向內,方見主堂,上有金漆紅匾,書“恩德堂”三字。入內方查,赤壁銀牆,雕梁繪棟,畫燭不熄,香火不滅。堂內正立一妝金神像,燕頜虎須,熊腰獅背,左持鷲翎金仆姑,右懸七彩銀胡祿,右掌平攤,立於目前,掌心正中,乃一土陶祥紋杯。


  楚錦一路無話,直至來到這神像跟前,方才哼笑兩聲,起手叩拜三回,擠眉弄眼,悠悠歎道:“此一位,便是家父。”


  話音方落,楚錦眼風一偏,目華攏於正像旁一少年立像之上。此一立像,眉目如畫,齒頰帶春,沉魚閉月,笑燕羞鶯。


  聞人戰同古芊芊見狀,齊齊上前,一左一右好將那立像一通端詳,待將其右眼下那顆紅痣瞧得仔細,這便不約而同,異口驚詫,“這像,可不就是你?”


  楚錦聞聲巧笑,兩掌對搓幾回,後則綽步撩衣,呼的一聲,縱身躍於立像一旁,一臂環在造像頸間,一手直往造像頰上捏弄,待得片刻,方將目簾一收,下視緩道:“想必昨兒個莊內小廝已有通報,此恩德堂,乃是楚某出資修造。原想在此為家父立祠塑像、焚香作念,聊慰思親之情;未想此祠方成不過兩年,蘇城城眾便由各家自願出了些散碎銀子,集腋成裘,倒是給我這在世之人捐出個恩公生位。”楚錦衝立像一努口唇,邊緩聲談笑,邊抬手一撣像上輕塵,一字一頓將一旁小字念出聲來,“百善千好,恩公楚錦之生位。蘇城信眾共四百二十三人,沐手奉祀。”


  古芊芊見狀,冷哼一聲,抱臂膺前,挑眉笑道:“原想著楚公子不過頭高氣硬,膽大心雄。現下看來,倒還缺了麵若城牆、恬不知恥這一條善處。”


  楚錦聞聲,也不見怒,抬掌朝前一送,輕笑接應道:“這倒是了。楚某立像,哪裏是甚恩公生位,全不過一個混世魔王、下界瘟神罷了。”一言方落,楚錦身子一低,就地取座,單腳一提,哐當一聲,眨眉將自己那立像踢翻在地。


  “昨日山莊堂內,楚某瞧著幾位言辭閃爍,多有顧忌;為解謎題,特命家仆將諸位請來此處。楚某早教仆從放言,告知城眾,近日欲要修繕此祠,月內暫不開放。巧言不若直道,幾位何不趁此良機,將那心下欲言又止的說話傾個幹淨,免得堵在膺內,憋屈得很。”


  五鹿老同容歡對視一麵,心下俱是不甚解意,側頰環顧,查見餘人麵色,雖無不愁積眉腳,倒未見驚慌失措,似是當下情狀,早在其意料之中。


  五鹿老同容歡不由得歎口長氣,同聲苦道:“昨日拜恩堂上,今日尋仇祠中。敢問楚公子,究竟做得那一路買賣?”


  楚錦見狀,朗笑不迭,單肘往膝頭一支,將腮一托,興致盎然,抬聲應道:“好說。老子的買賣,穩賺不賠。一言蔽之,便是風高放火,月黑殺人;占山稱王,剪徑掃刮!”


  此言一出,五鹿老同容歡齊齊打個哆嗦,隻覺得頂陽骨一分八片,冰雪水劈頭蓋臉,好教一個措手不及,倉促無防。


  “你便…便是那……八大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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