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 參偈

  宋又穀胥留留自下欽山,快馬急鞭,行八九日,便返葡山派。


  沒了聞人戰在側,宋又穀心下空蕩,總瞧著旁人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言談多嘩訐,舉止常縱誕,早將那公子做派拋到了九霄天外。


  這一日,眼見葡山諸人無不欣欣然,為柳鬆煙冤屈洗盡拊掌雀躍,宋又穀心下陡地竄出一股無名怒火,大喇喇往椅內一癱,勉強隨喜卻又陰陽怪氣,“我說柳兄,現如今,欽山無主,掌門之位虛懸。照我等離山時所見,怕是你那一眾師弟們,無不翹首跂踵,眼巴巴候著你回去主持大局。如此瞧來,你當是人逢喜事精神爽,酒逢知己醉千鍾方是。”


  柳鬆煙口唇一抿,深施一揖,頰上一顫,緩聲自道:“此事於我,倒是哀怒更甚,何見有喜?”


  宋又穀搖頭晃腦,眼風一飛,暗往胥留留處稍一努嘴,低聲譏誚,“這葡山上下,同柳兄有所瓜葛的小姐,可都沾沾自喜的緊呐。”


  未待柳鬆煙有應,胥留留唇角一抬,已是將麵頰一側,直衝宋又穀,不怒反笑。


  “宋公子,柳大哥沉冤得雪,我自是為其長舒口氣。伍金台惡有惡報,葡山上下也是拍手稱快。怎得,莫非你見邪不勝正,心下反是鬱悒?”


  “旁人倒也罷了。”宋又穀眉尾一飛,目珠滴溜亂轉,“胥小姐自一開始便以身家性命為柳兄作保,凜然大義;後則不辭勞苦,親往欽山探尋真相,事事躬親。”稍頓,宋又穀嘖嘖兩聲,冷聲哼笑,“兩位情誼,實在匪淺。”


  柳鬆煙聞聲,頰上立時一紅,竊喜片刻,眼波層層,止不住偷往胥留留一處暗送。然則,靜待半晌,惟見胥留留麵不改色,視而不見,一派老僧入定之相,端的是波瀾不驚,寵辱不喜。


  柳鬆煙心下二次抱持之冀望,重又落空,神思陡歸數年之前,鹹朋山莊內,少年郎北窗下臥相思無針砭,小嬌娘西廂上坐冷眼拒膏肓。舊事重現,情難自禁,柳鬆煙不免搖眉苦歎一刻,推言不適,悻悻離堂遁走。


  “瞧瞧,柳兄怕是羞口難開呢。”


  胥留留本不欲理睬宋又穀,然見此情此境,其仍口無遮攔,大放厥詞,胥留留心內終是按捺不下,這便徐徐坐定,下頜一探,待確定柳鬆煙走遠,四下再無旁人,這方揚眉,緩聲笑應。


  “宋公子,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即便我說,欽山一行,全因留留芳心暗許,自願赴湯蹈火,拚力解救,那又如何?”胥留留探掌將茶盞就唇一籲,後則將舌尖一磨口齒,柔聲再道:“男未娶女未嫁,兩情相悅,怎不使得?”


  宋又穀聞聲,麵上青白不定,折扇一開,疾疾扇個兩回,冷聲詰道:“胥小姐難道忘了,鹹朋山莊同宋樓早結姻親?”


  胥留留將茶盞往桌上一擱,起身緩往堂外踱了兩步,待至門邊,背對宋又穀,方一字一頓,朗聲笑道:“許他容歡逃婚不娶,還不興我胥留留拒婚不嫁了?普天之下宋姓之人千萬,莫非宋公子還真當容家那宋樓是自家的?敢問宋公子,你這般抱不平,是想同宋樓沾些親故與有榮焉,還是想同鹹朋山莊劃清界限兩不相欠?”一言方落,胥留留徑自搖眉,掐準宋又穀痛處,低聲嗤道:“幸好聞人姑娘下欽山不足一日,便自行改道,獨往玲瓏京瞧五鹿兄弟去了。不然,若她現在此處,聽了你這些個酸腐道理,怕還是得腳底抹油,有多遠走多遠。若其此時再自葡山往五鹿去,豈不白費腳程、空耗時日?”


  宋又穀單手一顫,低眉輕將那折扇徐徐收起,唇角一耷,尚未還口,便聽胥留留嬌聲再道:“即便不往玲瓏京,聞人姑娘也當回返仙郎頂。少女心思,宋公子至今還未琢磨通透?”

  話音方落,胥留留放腳便走,徒留宋又穀呆坐堂內,又惱又恨,羞憤難當之際,直將折扇一抬,硬生生不住敲在自己腦門上。


  當當幾聲,配上鳳池師太時不時哭嚎吵鬧聲,真真算得上清脆悅耳、五音俱畢了。


  花開兩朵,話分兩頭。


  欽山一案了結後,聞人戰原本跟隨宋胥二人南下回返垂象葡山派。孰料其行至半道,腦內一熱,同胥留留交待一番,又三言兩語敷衍了宋又穀,這便匆匆執鞭禦馬折返,火急火燎獨往玲瓏京趕,一門心思要去探看五鹿老。


  行五日,聞人戰已是再次來到那鼎沸喧鬧的忘形園子邊上。


  此一時,距其初來,已有將近三月時日;然則,待將園子內肉酒糖果南北美饌吃了個遍,聞人戰一撫腹皮,沉沉打個飽嗝,恍惚間卻感那齒頰之香縈繞未去,三月光陰如彈指,驚鴻初見尤昨日。


  一刻後,聞人戰兩手叉腰,正麵那富麗堂皇、守衛森嚴的無憂王府,口內咂摸兩回,自言自語道:“還是候至夜裏動手,也好免了那通傳報稟的瑣碎。”


  話音方落,扭身便走。邊行,邊探手又自懷內摸出一包風癟菜裹嫩雞肝,將右掌往裙擺細搓兩回,這便一塊塊小心撿拾著,既甘肉食之美,又樂糟菜之香,食指大動,悶頭吃將起來。


  第二日,入醜時。


  五鹿老四仰八叉斜臥榻上,上身半露,長發披散,膺前起伏有序,正自沉沉於夢中遊弋。恍惚之間,其手臂陡地一顫,神思霎時自萬裏之外回歸附體,抬掌輕揉睡眼,卻見一影側立榻邊,也不知其候了多久。無聲無響,煞是可怖。


  “誰……誰?”五鹿老啞聲叫喚著,連滾帶爬,眨眉間人已是跌下榻來,半仆地上。


  “本王……本王府內金銀,壯士欲取便取;有甚旁的需要,一並言來便是。但求手下容情,莫傷本王毫發。”五鹿老顫聲求乞,股栗膽驚,竟連呼救亦是不敢。


  “你這頭小鹿,怎得毫無氣節風骨?真當拿沾了水的鞭子,狠狠抽你一頓才是!”


  五鹿老耳郭一抖,細辨其聲,不過片刻,心下憂懼盡散,陰霾全消,取而代之的,漫是驚喜。其方回神,立時起身,緩將房內燈燭掌上一盞,這便借光將發一束,又再定定瞧著來人,口唇微開,實難言語。


  聞人戰見狀,頰上一紅,兩掌往身後一藏,十指互勾,心如鹿撞。


  “小戰……怎得是你?”五鹿老抬掌將額上薄汗一擦,後則輕按額心,上身左右搖擺兩回,佯作虛弱。


  “我這身子,自於雪山天下門被那瘋子一駭,至今還沒調養利落……現今為你一驚,更感經絡不通,血氣不足……暈頭轉向的緊……”一言未盡,五鹿老已是兩臂虛開,向前跌走兩步,方一攏住聞人戰肩頭,這便借力前傾,宛若幼虎戲兔,直將聞人戰牢牢壓在身下。眨眉功夫,二人雙雙撲在榻上,對峙一時,唯聽得夜風雜啼鳥,心潮礴龍湫。


  聞人戰淺咬下唇,側頰往一邊,瞧也不敢細瞧五鹿老,心下明知五鹿老乃是借病逞凶,自己要躲總歸躲得過,卻終是怕五鹿老一撲成空有個好歹,這便由著他胡來。如此思忖片刻,聞人戰反覺羞惱,嬌聲一抬,脆聲駁道:“甚麽瘋子?難不成鹿哥哥未同你講,葡山柳掌門已證,那雪山所囚當真是葡山祖師鳳池師太?”


  五鹿老目珠一轉,鼻頭一顫,細嗅身下香氣,麵頰再近,緩聲懶道:“兄長怎會不提,該說的其全都說了,就是未說小戰你會再返玲瓏京,又再暗暗潛入我這無憂王府。”五鹿老兩掌往聞人戰耳側一撐,輕聲調笑,“此一回,本王定要遂了你的意,你要將本王拐帶到何處,皆由著你。本王不僅不吵不鬧不躲不逃,還要代你備齊了錢財馬匹、玉食錦衣。將這王府改建在一方馬背上,信馬由韁,東馳西徜。你隻需應了本王,作這馬上府邸唯一的女主子便好。”

  聞人戰聽得此言,麵龐更往邊上一歪,眨眉不定,喏喏不語。


  五鹿老卻是滿心滿眼的柔情蜜意,直感聞人戰腳兒尖、手兒纖、臉兒甜、話兒粘,無處不好,無法更好,頭殼腹下俱是一熱,哪裏真知曉自己說的何言,細裏何意?

  聞人戰兩目圓睜,兩手攢拳,隻覺得喉頭發幹,四肢酸軟,心下盼著天上哪位佛祖此時能顯身來救,好教自己擺脫了這不間不界進退兩難之地。


  思忖片刻,電光火石間,聞人戰足踝陡地使力,嗖的一聲,人已是先往榻內一滑,一何急迅,還未待五鹿老反應,其已是緣壁跂行,當當當數步,唯見個淺影左搖右擺,尚未瞧清,霎時又見其飄在房梁上,低身一仆,再也不願下去。


  五鹿老見狀,直感哭笑不得,懶洋洋翻個身,單肘支腮,挑眉喚道:“小戰,你且下來說話。”


  聞人戰聽得此言,反是將臉孔更往梁柱近處一藏,腦袋晃個不停。


  “你這小鹿,且老老實實在榻上待幾個時辰;本姑娘也不挑三揀四,就在這梁上將就一夜。待得天明,過了寅時,你便差人將鹿哥哥喚來,等他來了,我便下去。”


  五鹿老手背往唇邊一靠,掩口打個嗬欠,眉頭一攢,又再定睛細瞧梁上,心下暗歎一聲“可望不可及”,隻恨自己幼時怎得不同五鹿渾一道習些功夫,若能飛簷走壁,動武用強,現下也不至望梁興歎,可憐兮兮。思及此處,五鹿老陡地正色,竟是猛不丁給了自己一個嘴巴;待罷,頰上吃痛,便又急急覆掌在上,摩挲不住。心下暗自警醒道:此夜必當防逸在駟,效翕於箕,萬不可隨心所欲,傷了聞人戰心去。


  這般想著想著,躊躇盞茶功夫,五鹿老終是不耐困倦,交睫入夢。


  五鹿渾到時,已是三個時辰後。


  方入房內,便見五鹿老合衣側臥,麵上一派萎靡。


  “兄長,你可來了。”五鹿老瞧見來人,立時見喜,空抬一掌往梁上一指,幽怨哀道:

  “美人如花隔雲端。”


  五鹿渾順其所指,抬眉一瞧,方見梁上一人,手腳下耷,長發直墜,身子似是粘在梁上,呼呼睡得正香。


  “這是……”五鹿渾一怔,又再細細打量半刻,“聞人姑娘?”


  聞人戰正於甜夢邊沿,眠得不深。陡聞一人喚其名,便將頭頸一歪,睡眼惺忪往下一瞧,一見來人是五鹿渾,聞人戰立時眉開眼笑,身影一動,須臾翻身下梁,立身五鹿渾麵前。


  “鹿哥哥,你可來了。”言罷,聞人戰兩手叉腰,鼓腮衝五鹿老嗔道:“看你還敢欺負我!”


  五鹿兄弟對視一麵,也不說破,俱是失笑,搖眉不住。


  又待兩炷香功夫,五鹿老同聞人戰洗漱打點停當,這便同五鹿渾一起,圍坐桌邊,進個早膳。


  “聞人姑娘,怎得此回,你竟獨自前來玲瓏京?可是欽山有何變動?還是葡山有甚動靜?”


  聞人戰側目一掃五鹿老,這便將兩肘往桌上一架,捧腮支吾道:“鹿哥哥,欽山事畢,虧得有你。胥姐姐同泥鰍已然推知將伍金台正法的異教中人乃是祥金衛所扮。他們二人心下,對鹿哥哥滿是欽敬,唯不過被當日毒殺伍金台之人提及那一聲‘女佛’所擾,前後思量多番,也未得些端緒。旁的無甚,你莫心焦。”

  五鹿渾念著那日路潛光的囑托,隻是淺笑,卻不接言,少待半刻,便聽得聞人戰自行再道:“胥姐姐他們二人暫回葡山,令我前來,尋一尋鹿哥哥,問一問線索,再看一看接下去有甚布置安排。”


  五鹿渾聞聲,稍一頷首,掃見五鹿老頰上一黯,怎不會意,將掌內金匙一擱,柔聲應道:“現下,我同欒欒方回京裏,總得往父王麵前露幾次臉,消其疑慮,方好再作旁的打算。”一言方落,五鹿渾舉箸,不疾不徐往聞人戰盤內遞了一隻蝦餅,又再就上幾匙醬炒三果。待布菜妥帖,五鹿渾唇角一抬,輕聲再道:“且讓胥姑娘於葡山多呆兩日,同其嫂嫂話話家常;聞人姑娘也好於玲瓏京耍上一耍,讓欒欒作陪,帶你多瞧瞧京內繁華。待三五日後,父王無查,我也好尋個空子,再往葡山同胥姑娘宋兄匯合,從長計議。”


  “兄長所言甚是。”五鹿老目華一亮,低聲附和,“待得了空,我還要同你好好講一講那日雪山上宋兄之奇遇。”


  此言方落,五鹿老再思宋又穀,雖知其狹中,又惡其矯激,正趁此回將其雪山裸奔追白猴之事抖給聞人戰知曉,也好報了其先前多番挑釁之仇。


  聞人戰口唇一撅,瞧也不瞧五鹿老,悶頭吃喝一通。半晌,陡將牙箸一擱,嬌道:“鹿哥哥,想來欽山前後,你時時皆得金衛奏報,我這邊,自不多說。隻是,你可還記得山外那個金台寺?”


  “自是難忘。”


  “那日我等前往拜會,恰逢寺內老方丈圓寂。此回北上,戰兒再經寶刹,見信眾百千,香火更盛。聽寺內小沙彌說,老方丈肉身七日不壞,栩栩若生,香氣四溢。雖尚未坐缸,仍早早為十裏八鄉供作了肉身菩薩,紛往叩拜。”


  五鹿渾聞言再笑,抿唇片刻,方輕聲接應道:“五鹿國內,信眾無算。連我父王,亦是虔誠。故而此事關乎重大,地方豈會不報?金台寺方丈生西而肉身不爛,過去半月,其須眉日長(G),指甲見長(ZHANG),渾似安睡,著實令人驚歎!怕是此時,其已覆缸,待個三年五載開缸,必可塑個金身。”


  “如此神跡,屆時欒欒倒想前往瞻仰。”五鹿老一聽,悠悠歎道。


  聞人戰睬也不睬五鹿老,唯不過一揚粉頰,衝五鹿渾笑道:“鹿哥哥,難怪那老方丈當年強拒伍金台入寺修行,想是其有些神通,早早瞧穿伍金台心魔,知其跌墮惡道。”


  五鹿老聽得此言,不由冷哼一聲,眨眉兩回,長籲歎道:“真若如此,那肉身菩薩便當度化惡人,免生惡事,而非拒之門外,單單荷護自身。”


  五鹿渾吐納兩回,唇角掛笑,未待聞人戰多言,已是柔聲自道:“佛家有雲,單聞經卷一句一偈,便可於臨終除五無間殺害之罪;供養經卷一句一偈,便可為諸鬼王小鬼敬禮,遠惡病橫病,離惡事橫事。”五鹿渾兩目渙散,定睛不能,少待一刻,方再濡唇,輕笑接道:“一偈之功,可破地獄。然則,老方丈當日一偈,你我孰解禪意?死者已矣,莫多臧否。惟願枉死者安息,橫死者瞑目。”


  “萬般皆是命,不過循環報應。”五鹿渾麵上稍見怍色,低聲喃喃,“法本法無法,無法法亦法。今付無法時,法法何曾法?”話音方落,心下哀、怒、怨、憂,悔,五情如積薪,層層砌填,直令五鹿渾憋得透不過氣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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