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連環

  三日後。


  欽山諸弟子得訊,說是金衛實探多時,無有發現;既未獲旁證,自當以陸春雷言辭為準,不日即將柳鬆煙呈堂,秉公處置,以慰範一點亡靈。眾人聽聞,無不欣欣,再於山上見了宋又穀等人,也把疾言遽色換了心平氣和,由翼翼小心轉作大大落落。


  再兩日,伍金台擇了吉時,又依著風水先生之言,將範一點鄭重葬於後山早早選好的一塊陰地,且以煙波鉤子鉤祔窆。


  宋又穀頂著姬沙親信名頭,也不得不說些個“篤念英豪、天嫉賢才”一類的場麵話,於隨同前往送葬路上,一個勁兒哭嚎不住,涕淚滿襟,直把胥留留同聞人戰看得驚掉了下巴。


  當天入夜,已入四更。


  伍金台睡得迷迷瞪瞪,直感渾身冒汗,虛脫憋悶。朦朧中,其起身枯坐榻沿,腦袋微晃兩回,更是覺得天旋地轉,吐納不勻。


  伍金台探掌拍了拍額麵,起身便往睡榻一邊,瞧見水盆所在,上身一俯,胳臂一撐,便把大半張臉浸入清水裏,默默不作聲響。


  約待半盞茶功夫,伍金台悶在水裏,連連吐了幾個泡泡,自覺已將體內濁氣清空,這方陡地起身,長納口氣,兩目一闔,再摸索條幹帕子胡亂揩了揩頭麵。


  此一時,正是月白風清;皎月穿窗,夜風微涼。


  伍金台定了定神,隨手一撣掌內帕子,便要將之掛回原處。恰在此時,其目瞼一耷,餘光一瞥,巧借星月,正見那銅盆內水光粼粼,碎波不住:其內一影,披發未束;兩目洞開,深不見底;探舌半寸,色綠形腫。此一位,單論外貌顏色,豈非正是那日間下葬的欽山掌門範一點?

  伍金台心下一動,眉頭一攢,抬眉仰麵便衝房梁上瞧。然則,梁上哪裏有些個異狀?倏瞬之間,其再低眉,卻見那水中鬼影亦是無蹤。


  伍金台冷哼一聲,呆立片刻,兩掌對搓個幾回,反是沉沉輕笑起來。稍一側頰,卻見身後一道黑影,悄無聲息,去之咫尺。伍金台心下立緊,身子著實不敢擅動,直感一條脊梁軟麻酸癢,兩個腿肚硬漲緊疼,端的是扢扢牙根抖,滲滲身上寒。


  一人一鬼對峙半刻,伍金台終是不耐,眼目一闔,刹那回身,心下將漫天神佛求了個遍,兩手合十,一咬牙一跺腳,這便啟瞼。然則,再借月華,細瞧眼下,哪裏還尋得見方才那黑影一星半點?

  伍金台後牙緊咬,不自覺連吞了幾口唾沫。怔楞一時,卻似猛地回了神,腳底一彈,飛身便撲在桌前,一吹火折子,顫著兩手將燈點了。籍著亮光,伍金台心下稍定,環顧四隅,待篤定房內一切無恙,這便將那火折子忙攛出丈遠,身子捷轉,兩步躥回榻上。縱其心焦,手上倒也不敢大意,哆哆嗦嗦小心將枕邊那頁佛經取了,隻消打眼粗瞧,其便立時穩下心神,再將那佛經捧在膺前,兩目空空,平視前方,口內嘀嘀咕咕,念叨不住。


  而此一時,隔牆一屋。


  宋又穀同胥留留麵對麵立於牆邊,正自屏息豎耳,潛聽伍金台臥房動靜。


  “這聞人姑娘,怎得如此孩子氣性?”胥留留抬掌掩口,低聲幾不可聞,“若不速戰速決,怕是要露出馬腳,給那伍金台識破真身!”


  宋又穀唇角微抬,麵頰一側,反是笑道:“急甚?聞人小姐那輕功,決計不會令伍金台瞧出破綻。想其做賊心虛,多嚇一嚇,也好斷了他那幾根花花心腸,令其稍後一五一十道出些個秘密來。”


  胥留留輕哼一聲,挑眉再道:“宋公子倒是成竹在胸。”


  “可不是?”宋又穀一緊掌中折扇,後則抱臂胸前,麵頰倏地往胥留留目前一湊,輕聲笑道:“待稍後那伍金台自行招了供,我非要跟聞人小姐討個說法,看她以後可還敢說半句本公子技不如人的話去?”


  話音未落,胥留留陡地抬掌,衝宋又穀作個噤聲手勢,後再踮腳,暗中徐徐退了兩步。


  這一頭,毫無因由,伍金台房內燭火蹦跳兩回,徑自熄滅。一霎時,房內寒氣大盛。任窗外月華如初,未見稍改,然因著雙目陡失明光,瞬入冥蒙,那如霜似練的月色,實在很難作為。

  伍金台身子宛若草間蚱蜢,遭此突變,兩腿一蹬,整個人立時彈起半尺高;身子不住往榻內一縮,再將那佛經舉在目前,遮了視線,口內抬聲便道:“南無長住十方佛,南無長住十方法,南無長住十方僧。”


  三稱過後,伍金台口內嘶嘶不住,鼻凹積汗,鼻尖泛寒,大駭之下,其也著實分不清究竟是冷是熱;麵頰往內一偏,身子卻動也不動,頭身就那般相互擰巴著,徐徐將那佛經自眼前放下。


  這一放不打緊,正瞥見榻前半丈,鬼麵陰森;其身高大,著皂衣,平上幘,一掌空抬,虛托其首。這般模樣,分明應了範一點遭害後那身首異處的死相。


  伍金台幹嚎一聲,顫手將那佛經納入衣內,後則膝跪榻上,投地呼喝道:“南無本師釋迦牟尼佛,南無大悲觀世音菩薩,南無弘願地藏王菩薩,南無護法諸天菩薩……”


  佛名呼罷,伍金台也顧不得磕碰,急跌下榻,膝行在地,寸寸前移;邊行邊叩首,駒陰若經年。待至那鬼影之前約莫三尺,伍金台這方止了動作,稍一仰麵,涕淚泗流。


  “師……師父……”伍金台顫聲一喚,抬掌便要去捉那鬼影袍尾。然不過眨眉,卻見鬼影已是退至一隅,身形之快,實在非人可及。


  伍金台見狀,也不再動,唯不過扭身直衝鬼影所在,咚咚叩了三個響頭。


  “師父……日間方才下葬,夜裏便來……尋我……”伍金台膺內鼓擂,直將身子帶得前後搖擺不住,口內含混著,急吞兩口唾沫,卻將自己嗆住,止不住咳個兩回,緊接著吐了幾口酸水出來。


  “師父……小伍……知您…餘願未了,……然則,人鬼殊途,陰陽分路……您雖含冤……卻也不當羈留世上,誤了轉世投胎的時辰……”伍金台舉袂將頰上涕淚胡亂擦了一通,口內咂摸兩回,又往一邊吐口唾沫,長納口氣,心下反倒莫名安定下來。


  “小伍……知錯!”


  宋又穀隔牆靜聽,已然止不住笑,再衝胥留留挑了挑眉,正待啟唇,卻聽得伍金台徐徐接言,“現下……瞧來,怕是……師父怨我一不能尋得異教,難刃凶徒;二不能明辨善惡,包庇師兄……可……”


  伍金台一頓,口唇稍往前探,目華一黯,麵上頗顯得委屈隱忍。


  “大師兄……待我不薄……”伍金台輕嗤一聲,自嘲再道:“我這人,脫不去的傻裏傻氣——旁人對我半點好,我便想著還他十分……”話音未落,伍金台陡地抬掌,反手狠抽了自己一個巴掌。“小伍……我…總歸是難成氣候……這半輩子的……不合時宜。小伍著實愧對師父,羞掌欽山……”


  言罷,伍金台再不動作,身子一軟,一屁股坐倒在自己足心上,兩臂往側邊一探,竟是哼哧哼哧抽咽起來。


  宋又穀見事態急轉,驀地語塞,口唇微開,卻是衝胥留留探頜側頰,滿臉的不可置信。


  胥留留單抬了一側唇角,有樣學樣,抱臂胸前,輕聲揶揄,“怕是那春筍不足十日,尚未成竹,便被人早早挖了去,填了口腹了。”


  宋又穀唇齒相摩,短歎兩回,徑自喃喃道:“枉我還專撿了那陸春雷出恭之機……”


  胥留留冷哼一聲,睬也不睬宋又穀,低眉細思,卻全然不知此計哪裏出了紕漏。


  方過寅時。


  伍金台身子一抖,徑自於夢中轉醒。呆愣片刻,腦內忽地竄出範一點魂魄模樣,這便立時止了吐納,不自覺抬掌拊膺,心下惶惶不可終。然,籍著天光,細瞧房內,哪裏還有那鬼影蹤跡?


  一刻後,伍金台長納口氣,上身坐定,四肢俱是向前一伸,緩了緩身上酸痛。


  憶所見聞,恍如隔世。


  就在其反複思量昨夜那驚心一幕時,吱呀一聲,房內半開。伍金台耳郭一抖,立時濡了濡唇,又再吞唾解了喉頭燥幹;稍一抬眉,已見陸春雷協同三五欽山弟子踱步近前,麵上愁煩驚懼,時隱時現,細瞧起來,倒顯得那麵容分外生動。

  “小伍……”陸春雷徑自上前兩步,探手欲將伍金台自地上拉扯起來。


  伍金台嗬嗬一笑,反衝身前之人擺了擺手。


  陸春雷見狀,單掌空抬,訕訕幹笑一聲,攢拳收手,愁雲壓麵,掩也難掩。


  “掌門……”身後一弟子輕聲試探,“昨兒夜半,六兒非拉著我一同往茅廁。經過你這臥房時……”弟子左右側目,言辭未盡,上前戳了戳陸春雷後背。


  陸春雷倒是立時解意,訥訥沉聲,接道:“聽得動靜,我……我等…便繞到另一邊窗口……正……正瞧見師父他……”


  伍金台兩目一闔,兩肘往膝頭一撐,候了半刻,方緩聲應道:“昨兒日間方將師父下葬,夜裏其魂魄便來瞧我來了。”


  一言既落,屋內嘩然。


  伍金台麵頰微揚,單掌一推,沉聲再道:“其案未判,其冤未申。魂魄顯身,倒在我意料之中。”稍頓,伍金台眉頭一攢,啟瞼詢道:“你等既已瞧見昨夜情狀,我自不多藏掖。即便大師兄……就算柳鬆煙受押正法,你我仍不可鬆懈,需得合力探尋那異教端緒,尋其老巢,滅其匪首,屠盡元惡,這方算是為師父報了血海深仇!”


  陸春雷等弟子聽得此言,初時怔楞,然不過片刻,便先後頷首,躊躇抒誌,“自當遵從新掌門之令,赴湯蹈火,為師父雪冤!”


  伍金台定定瞧著陸春雷,麵現褒讚之色,然其啟唇,言辭卻是頗耐玩索。


  “昨夜我尚見師父單指一抬,指尖所向,直衝我這腦門。我原以為其意指‘欽山屬我,重任在肩’;現下看來,怕是那時師父已知你等在外探看,方有此舉。想是師父雖去,也是時時掛記,想念諸弟子的緊。若說那時你倆入得房內,也可跟師父敘聊敘聊,以慰離情。”


  陸春雷聞言,膺內一陣翻騰,兩掌暗攢,啞聲支吾道:“掌…掌門,常言說,‘未作虧心事,不怕鬼叫門’。然……生死有別,六道獨立;尋常人等,哪裏有見鬼反談笑風生的?又哪裏有聞鬼卻倒履相迎的?今生緣盡,便修來世。我陸春雷自當多燒百串錢紙,以便師父打點,輪回托生個好人家。”


  “聿懷雖甚,卻總當有些個避諱。”其後幾名弟子兩兩相顧,添油加醬道:“師父顯靈,遊魂不離欽山,於我等,倒是哀思可托,反是善事。我等弟子,何懼為其妨了陽氣?然則,怕隻怕因此誤了師父他老人家轉世,尋不得個好人家托生;且其不依天命,怕要勞動那牛頭獄卒、馬頭羅刹前來,執矟鎖魂,捉拿了他!如此,豈非罪過?掌門,恐真得請金台寺的師傅前來,做場法事,好叫師父魂魄安生些才是。”


  此言一出,餘人紛紛附和,七口八舌,直惹得伍金台渾身燥熱,五指將脖頸腋下搔個不住。


  花開兩朵,話分兩頭。


  這一邊,宋又穀胥留留分坐桌邊,四目凝神,定定瞧著正前側倚榻上的聞人戰。


  宋又穀折扇一開,隔空指點兩回,薄怒斥道:“昨兒夜裏,你到底於那伍金台麵前漏了甚馬腳?”


  聞人戰眼白一翻,撥弄著額前碎發,撇嘴便道:“怎就非是我出了錯,壞了此計?你這泥鰍,腦內無一紙之誦;出的主意,也是這般靠不住,白瞎了本姑娘的易容手藝!”


  胥留留不待宋又穀反駁,已是輕咳一聲,柔聲衝聞人戰詢道:“聞人姑娘,昨夜你可是一直藏於暗處,從未讓那伍金台瞧見你的影子?”


  “自是如此。”聞人戰眨眉兩回,又再接道:“胥姐姐,昨夜我一現身,那伍金台便嚇得魂不附體。自始至終,其又是念佛經又是呼佛號,真真是想求個佛光普照,好將我這魑魅魍魎渡了。”聞人戰一頓,掩口打個嗬欠,撓了撓眉,輕聲再道:“從頭到尾,我也不敢發出半點人聲。生怕那伍金台心細於發,從中聽出了破綻。”

  “我這法子,本是極好。人行惡事,總歸驚懼神佛降罪,駭憚鬼怪尋仇。驚,則失智;駭,則亂防。此一時,那伍金台本當自疚,愧恨噬心,口漏招認方是,怎得……”


  聞人戰不待宋又穀言罷,已然將雙眉一豎,嬌聲嗤道:“要我說,怪就怪你這泥鰍,早早於金台寺忘形漏言,這方令伍金台生疑,處處提防。故而,隻要你我尚在這欽山一日,無論何時何境,那伍金台斷不會卸下防備。豈會單因你一個夜半鬼上門的老舊點子便不打自招,現了原形?”


  “老舊點子?”宋又穀不由切齒,折扇一收,卻是再難得隻字,麵上似哭似笑,心下卻是哭笑不得。


  聞人戰見狀,手肘一撤,仰麵一躺,輕聲嘟囔道:“你這人,不會扯謊便莫要多說。那日在金台寺,你便實言,單刀直入,豈不省時省力?現下這般,自找麻煩。”


  宋又穀聽得此言,立時起身,放腳往榻邊踱了兩步,尚未開口,卻見聞人戰翻了個身,又再打個嗬欠,背對接道:“我師父說,若是一個男子連謊都不會扯,那可萬勿同其走得太近……”


  聞人戰拉個尾音,待聽得宋又穀腳步乍止,這方嬌聲笑道:“因為……不會扯謊的男人,壓根兒就不是個男人。既已都不是男人,又豈會是個好男人?”


  此言方落,胥留留已是噗嗤一聲,忍俊不禁。


  宋又穀探掌往唇邊一靠,舌尖往腮邊一點,耳郭一抖,後聞胥留留低低嗤笑聲,前聽聞人戰柔柔打呼聲。


  宋又穀將那折扇收了再開,開了又收,往複數回,啪的一聲,重重敲在自己腦殼上;後則稍一屈膝,整個人直直下墮,就這般蹲坐榻前,想得胃腸翻江倒海,仍是算不出這一計究竟亂在何人、毀在何處。念著日前誇口放言,其更覺得一陣煩熱,再也沒了主意。


  隔天,巳時。


  宋又穀等一行人已是垂頭拓翼,下了欽山,徐徐南行,沿原路回返葡山。


  此一時,幾人心下,各做各的計較。於宋胥二人,怕是忐忑著不知當如何麵對柳鬆煙同柳難勝;而於聞人戰,其倒想得不遠,隻求再往葡山吃一頓鰻魚煨整鴨,後則獨往玲瓏京,好好瞧一瞧那托病回府的五鹿老。


  行不過一個時辰,便聽得鐵蹄踏踏,由遠及近;諸人回首,竟見其後——馬若蛟龍離水,人如奔彪下山。塵土茫茫,呼喝蕩蕩,那般陣勢,端的是急於星火,震懾青宵。宋又穀稍一結眉,細細一辨,方查來人俱是欽山弟子,粗一計算,怕是傾巢而出。為首的,正是那陸春雷。


  “大人……大人….…”


  陸春雷等人緊收馬韁,躍身急下,三步並作兩步,奔至宋又穀馬前。


  “大人……切莫……傷了大師兄!”


  宋又穀同胥留留換個眼風,心下俱是不明所以,尚未啟唇,便聞陸春雷喘息稍定,沉聲歎道:“那伍金台……已經死了!”


  “咦?”聞人戰眼目一瞠,言辭中漫是不可思議,“老掌門方入土,新掌門就跟著去了?”


  陸春雷兩手急擺,膺前起伏兩回,抬聲應道:“甚麽新掌門?那伍金台,不過一陰毒小人!初入門時,便作逢迎狗態;籌謀日久,更履弑師惡行!這般厚顏傾危,哪堪我等喚其一聲掌門?”


  宋又穀聞言,口唇淺開,頰上微顫,心下且喜且奇,一時竟呆怔不動,半天難發一語。


  “大人……大人?”


  宋又穀聞陸春雷連聲輕喚,這方回神,直衝四下擺了擺手,暗自歎道:本想著待到葡山,我便得負荊謝罪,好生平複那柳鬆煙心緒,再同胥家小姐合計合計,實在不行,尚得再籍聞人小姐妙手,隨便將個死囚易容誅殺,也好息了欽山眾怒。如此,隻怕柳鬆煙便得一世躲藏,再無得見天日之時,更休提甚重回欽山,執掌一門。

  現下,那伍金台不僅道出弑師實情,並且已然伏誅。思來想去,這便好似連佛祖都偏向著柳鬆煙,柔枝一彈,甘露遍灑,眨眉便將那礙眼的妨路的掃了個幹淨。


  宋又穀嘖嘖兩聲,長納口氣,眉目一轉,緩聲令道:“且將前後,細細道來。”


  陸春雷一聽,立時拱手,毫無怠慢,啟唇便應,“巧便巧了。幾位大人方離山,我等隨後便為那大歡喜宮人所製,困於派內,動彈不得。”


  此言一落,眾衛皆驚。


  “我本想是那伍金台難堪疚恨,畏罪自裁;抑或是上蒼洞見,伏魔誅凶……怎得……怎得又牽出了那異教?”宋又穀輕嗤一聲,搖眉不定。


  “那異教……”陸春雷緊了緊瞼,偷眼一掃身前諸人,低聲喃喃道:“那異教,當真神通。竟似將我等一舉一動,皆瞧在眼裏。”


  胥留留同聞人戰俱是輕笑,對視一麵,異口同聲道:“莫說那有的沒的。”


  陸春雷唯唯稱是,頷首接言,“大歡喜宮方一現身,便以妖魔之功拿了伍金台,也不待其開言,便自腋下取了一枚紅果,強要伍金台服下……”


  “腋…腋下?”宋又穀一怔,目珠一轉,似是隱約摸到了此事關竅。


  “正是腋下。”陸春雷虛抬一掌,輕將額上薄汗拭去,抿了抿唇,輕聲再道:“伍金台食了那果子,不過半袋煙功夫,已是七孔流血,自扼脖頸,於地上翻倒百回,呼喝著求個速死。”


  “你等欽山同門,便那般生生瞧著,未有動作?”聞人戰冷哼一聲,不屑詰道。


  “我等……”陸春雷兩掌一蜷,低聲應道:“本欲同那異教拚個魚死網破,然則,未及反應,卻聽得那為首的黥麵客喝了一聲,我等……”


  “你等便若蝟縮蠖屈,尤似蛇盤龜息,被那夥子惡人駭破了膽,連動一動也是不敢!”


  陸春雷聽得聞人戰此言,心下一陣憋屈,無奈礙於祥金衛名頭,自是不敢宣之於口。


  “這位大人,並非如你所想。”陸春雷雖顯悻悻,卻仍躬身作揖,徑自緩道:“虧得我等未以卵擊石,以命相搏。真若如此,怕是現在腸子都要悔青了。”稍頓,陸春雷見無人接言,這便幹笑一聲,再道:“約莫一刻後,為首那人待伍金台氣絕,這方留下一句說話……說……說………”


  陸春雷支支吾吾,偷眼再瞧了瞧宋又穀,又再側目,將身後一眾欽山弟子環顧一圈,濡唇喃喃,“其言,擅借異教之名行事者,其命必為女佛所棄;其身難為塵俗所容。伍金台行此汙人眼目之事,本同異教無幹;然其為掩嫌疑,以鄉野村夫佯扮異教中人,實令教眾蒙羞。此一次,全不過殺雞儆猴,敲山震虎。江湖之上,再有借名逞凶者,先碎其首,再糜其軀!”


  “那你等怎還平平安安?”


  陸春雷衝聞人戰強擠個笑,低聲嘟囔道:“那異教有言,此行單取禍首性命,諸人蒙蔽,斷不株連。”


  眾人聞言,直感此事蹊蹺怪異。輾轉千番、起伏萬數;短短幾日,倒似浪裏行船,風摧雨擊,大落大起,全然未料得竟會以此收場。若說天道輪回,卻未見邪不勝正,反是以惡製惡,方才還了柳鬆煙清白,實在令人唏噓喟歎。一時間,眾人無不感慨連連,彷徨失措。


  陸春雷見眾衛不應一辭,心下忐忑彌深彌重,眨眉兩回,輕聲自道:“此一事,全賴我等為那伍金台一言塞耳,一行障目,幾要因此害了大師兄一條無辜性命。千錯萬錯,隻怪形格勢禁,在下……在下也是身不由己啊。”


  宋又穀將此事前後思忖片刻,苦笑兩回,息悒難舒,心下暗歎道:鹿兄啊鹿兄,你果是勝我一籌!

  轉瞬,宋又穀一揚韁繩,一壓寶蹬,呼喝一聲,躍馬便走,徒留得那欽山幾人呆立原處,不知所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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