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4. 金台

  柳鬆煙聽聞宋又穀一言,整個人驚得如同灶柴,端的是又幹又脆,一點便著。其兩掌緊攢,直直上前,眶內漫火,一動不動定睛瞧著宋又穀看。


  宋又穀見狀,暗往椅內縮了半寸,耳內似是已然聽見柳鬆煙目華如雷似電,時不時發出嗶剝爆裂之聲。


  “柳……柳兄……”宋又穀幹咳一聲,折扇一搖,正擋在柳鬆煙目前。


  五鹿渾先衝柳難勝遞個眼風,後則起身,衝柳鬆煙稍施一揖,輕聲緩道:“柳兄,照你所說,實在疑點重重。我等局外人,同欽山派尚無深交,作此猜想,也屬常理;而你那些師弟們,感慕尊師傳道授業、劬勞恩重,見其殂落,如喪考妣,急怒攻心之下,有那般反應,也算常情。”


  聞人戰一聽,目瞼眨個兩回,將那雙鉤鉤尖朝前一指,低聲嘟囔道:“連同門尚且疑你,你怎能獨獨嗔怪了那條泥鰍去?”


  柳鬆煙似是未聞聞人戰之言,不過踉蹌著退後幾步,想也不想,就地取座,兩腿往前一伸,兩掌把腦袋一抱,十指揉搓擠按著腦殼,苦笑不迭,“祝兄說的,唯有一半在理。”


  柳鬆煙頭頸不抬,朝宋又穀所在潦草拱了拱手,輕聲接道:“你我初識,爾等不知我為人,我不當介懷。然則,欽山一眾師弟,十數年如一日,跟我同食同宿,長在一處。他們疑我、迫我,逐我、傷我,算是哪門子常情世故?”


  宋又穀眉尾一飛,往一側無人處丟記白眼,折扇搖個兩回,緩道:“柳兄,你也莫怪。你又說不出那父鉤為何無緣無故到了你手裏,循著現有些微蟲跡,忖度思量幾番,也隻能道你欲奪師位,痛下殺手。畢竟,若不過天降橫財,予了你一對值幾個銀子的兵器,便也罷了;你如今所持,可是千斤之重的欽山掌門之銜。試想你等投門學藝弟子,有哪一個不是眼饞著一派之尊位,掛記著獨門之密技;若非為名為利,那般冬練三九、夏練三伏,還要忍受師父呼來喝去、差使叨咕,何苦來哉?”


  柳鬆煙冷哼一聲,頭頸陡地一揚,下頜一探,隻拋出句“道不同不相與謀”,便噎得宋又穀再說不出一句話來。


  胥留留眉頭緊攢,麵朝柳難勝,濡唇柔道:“柳大哥為人,留留自是信得過。”一言方落,目珠微轉,卻是衝五鹿渾緩道:“眼下,柳大哥雖得父鉤,不還是逃不過千夫所指、眾叛流離的下場?其本為欽山首徒,掌門之位指日,何需這般蠢坌,多此一舉,損人不利己。若單為了那對父鉤,其已得手,諸君可見絲毫用處?事到如今,欽山所餘弟子總不會因著範老前輩一句‘得父鉤者為掌門’,便齊齊前來葡山,三跪九叩敲鑼打鼓迎接新掌門回去吧?”


  聞人戰一聽,屏也屏不住,吃吃輕笑片刻,稍一抿唇,嬌聲嘲謔,“他們沒喊打喊殺,來葡山舞刀弄棒捉拿罪魁,已是阿彌陀佛了。”


  柳難勝聞聽此言,略現簡倨,肩頭往後一振,一字一頓冷道:“借他們幾個膽子,其也不敢冒然來我葡山撒野鬧事!”


  “胥留留願為柳大哥作保!”胥留留稍一正色,凜凜可畏;再同柳難勝對視一麵,又再接道:“鹹朋山莊願為欽山首徒柳鬆煙作保!”

  柳難勝一聽,麵現欣然激賞之色,冷眼一瞧柳鬆煙,單掌一攢,立時附和,“葡山派掌門亦願為柳鬆煙作保!”


  五鹿渾見狀,不由長納口氣,雖逃目不與胥留留目華相交,然而心下一緊,頰上登時見紅,惕然歎道:“胥姑娘所言倒也在理。若大膽推想一番,怕前後不過嫁禍之計。”


  “嫁禍?何人嫁禍?”柳鬆煙一怔,口唇微開,眼目前將欽山除卻自己跟布留雲外,剩下的廿一名弟子逐個想了個遍,待得一刻後,方才啟唇,沉聲哀道:“除了布留雲,我實在算不出還有哪位師弟有如此歹毒心腸!”


  “我的那些個師弟,練功偶爾懶散,喂招間或耍賴;然,那皆不過是些孩子心氣,絕計無甚大奸巨惡的籌謀念頭。我們年紀相仿,互相之間小打小鬧,有何出奇?其個個以欽山為家,同恩師相處便若父子血親,至敬至孝,一片冰心……我…我是真個想不出……能是何人布此局、行此惡,勾結異教,弑殺恩師,還……還要將我這師兄也順帶著算計算計!”


  “若此乃一局,施行至此,必當有人獲利。”五鹿渾搖了搖眉,軟聲歎道:“尊師既逝,障礙盡除,沒了柳兄跟那布留雲,餘下弟子中,何人能堪掌門大任?”


  柳鬆煙被這般一問,著實一愣。思忖片刻,方道:“祝兄,你莫說我托大。縱觀欽山上下,掌門之位,舍我其誰?我本首徒,恩師亦已將子鉤傳了與我。若論資排輩,勿需贅言;天資功夫,我更是鼇頭獨占。旁的那些師弟,俱是安分守己之輩,自認功法尋常,遠不及我,壓根兒便沒有爭搶之意。”


  五鹿渾一聽,麵上強擠個笑,堂內餘人,亦是無言。一時間,諸人頓感不間不界,麵上神情,窘若囚拘。


  胥留留候了片刻,輕咳一聲,柔聲再道:“柳大哥,單憑一對雙鉤,你那些師弟便一口咬定你同布留雲皆跟異教勾連,不免武斷過甚。”


  柳鬆煙長納口氣,麵上又見慚沮之色,喉頭一抖,啞聲應道:“不瞞胥姑娘,有一師弟,名喚‘陸春雷’,我等叫其‘六兒’。他直言於恩師喪命前夜,瞧見布留雲偷偷入我睡房,神色慌張;待得一炷香辰光,方才溜出。隻是,我不甚解——若布留雲入我房內,怎得我卻無知無覺,一覺天明?”


  “你在房內有無察覺倒是其次,那陸春雷既瞧見派內逆徒,怎不大喝一聲,好引來眾人拿了那布留雲,斷了禍根?”


  柳鬆煙單手撐地,緩緩起身,踱步近了聞人戰,探手將那雙鉤一攏,收歸懷中,後則隨意撿了個座兒,輕道:“六兒他性子一向木訥,少言寡語,甚不起眼。想來他初時瞧見布留雲,也未確定,未免誤認,不敢輕易驚動旁人。”


  “那便暗隨布留雲一路,順藤摸瓜也好。”


  “當時在下也有此問,六兒言及,其功法比不得布留雲,且心下惶惶,未隨幾步,便失了布留雲行跡。”

  聞人戰見雙鉤為柳鬆煙取回,心下不忿,眼光像在那鉤上紮了根,一眨不眨;朱唇一撅,脆聲便道:“他瞧見了布留雲,既不聲張,也難尾隨,反是當個無事兒人一般,毫不上心。直到隔天你們師父丟了性命,這方放言。夏至才插秧,十五過端陽。如此唯唯諾諾,可恨又可疑。虧得你這欽山首徒,還為他辯白,不吝辭句。”


  五鹿渾躊躇一時,麵頰微側,一掃柳鬆煙,麵上神色頗耐玩味。


  “柳兄,尊師既已閉關,你等尋常難見。怎得便可這般確信,其是死在十日之前?”


  柳鬆煙撓了撓眉,想也不想,立時接應,“十日前,也便是恩師喪命之夜,晚膳時分,恩師尚命小師弟伍金台前往房內尋我,令我前去送膳。”


  “伍金台?其乃何人?”


  柳鬆煙瞧著胥留留,緩聲應道:“金台乃是我派最小的師弟,我等皆喚其‘小伍’。小伍入門不過三載。然其為人踏實勤快,頗得恩師跟同門喜愛。”


  “說起小伍,其同欽山,也算前世有緣。”柳鬆煙徑自歎口長氣,唇角微抬,心正鬱陶。


  “小伍自言,其同寡母原是住在距欽山百裏開外的小村。因著村上鬧了災,母子二人為了逃難,前來奔投欽山腳下的姨母。途經金台寺,二人絕糧多日,幾要餓死。虧得寺內方丈慈悲,不計代價,救他二人性命。小伍感懷,一度還欲投入寺中。不曾想,那金台寺方丈卻言小伍身係塵緣,三障難開,五蓋難除,當離離不了、當斷斷不開,故任其跪求多日,好話說盡,仍不允其披剃。小伍無奈,隻得拜別方丈,攜母到了欽山地界姨母家中。然則,好巧不巧,其方抵達,姨母又病逝。他便同其母安頓山腳,又向寡母哀懇,終將名字改作‘金台’,意在不忘金台寺之恩。”稍頓,柳鬆煙闔了眼目,單掌輕撫雙鉤鉤柄,沉聲再道:“也虧得他未入空門,這方有幸,拜入恩師門下,成了我的小師弟。”


  “當斷不斷,便受其亂。隻是這一亂,怕不知何人何時替他遭受了。”胥留留目珠一轉,輕聲喃喃,“方外之人,多得是一雙明眼。瞧人見骨,端的透徹。”


  五鹿渾自是解了胥留留言下之意,抬掌朝柳鬆煙稍一示意。


  “柳兄,尊師閉關之時,一日三餐如何處置?”


  柳鬆煙這方憶起五鹿渾初時所問,騰出一掌輕拍腦殼,“瞧我,又是答非所問,將話帶出八百裏遠。勿怪,勿怪。”


  “恩師時常閉關。一日三餐皆是我等弟子端進端出地侍候;但也有時候,恩師隻令我等送至門外,不允我等入內。一般是輪流侍奉十日,除非當值弟子有旁的要事,分身乏術,這便會拜托自己要好的師兄弟代勞。”柳鬆煙一頓,仰麵細思半刻,方再接道:“我記得上回師父閉關,最後幾日都是小伍操持飲食。今回師父閉關,頭十日本該是六兒當值,然其不知為何,卻將重任推了給小伍。”


  柳鬆煙搖眉苦歎,輕聲自道:“小伍入門最晚,無人無勢;派內行廚灑掃、添茶送水,日間髒活累活,多半歸在他身上。我瞧著,也不落忍。”柳鬆煙搓了搓鼻子,再道:“故而恩師閉關的第二個十日,本當是小伍當差,我卻自告奮勇,扛了下來。”

  “柳兄,你既擔此重任,怎得尊師遭害那夜,反是伍金台往你房內,請你去送晚膳?莫不是最後一日,怠惰懶散,誤了時辰?”


  “端的是怪異!”柳鬆煙一拍膝頭,自顧自搔首不止。


  “恩師此回閉關的第十一日到第廿日午時,皆是我代小伍送膳。然則最後一日方過申時,我攜食盒前往密室,卻為恩師閉門傳音,令我將食盒放於門外,喚小伍一炷香後送進去。我將恩師意圖揣度半天,仍不解意,也隻得依令請小伍過去。熟料得,我將回房不足半個時辰,小伍又來喚我,說恩師改意,還是要我入內送膳。就這般顛來倒去,我跟小伍皆是雲裏霧裏,不明所以。”


  堂內諸人一聽,皆是麵麵相覷,著實摸不清個中深意。


  “我說柳兄,你送膳的那幾日,可有入得密室,親眼瞧見你師父?”宋又穀身子一斜,左腳往右膝上一放,大喇喇翹個二郎腿,懶聲詢道。


  “瞧見了,自是瞧見了。”柳鬆煙一怔,直衝宋又穀再道:“若非見恩師前幾日皆是好端端活生生,我又豈會說其死得可疑可怖?照我說,那異教,恐非等閑。前有薄山倏瞬毀閣,後有欽山眨眉取命……這……這絕非凡人可為,實堪妖魔之舉!”


  “本公子偏不信邪!”宋又穀撇了撇嘴,立時嗤道:“柳兄之前不也疑著,尊師乃是為人奇襲暗害,方才送命麽?聽來聽去,你那小師弟,似乎有些個嫌疑。”


  柳鬆煙一聽,雙鉤疾往桌上一拍,連連擺手,口內支吾不絕,“恩師死狀,詭異至極。軀幹安詳,斷頭失血。在下一向以恩師為天,寰宇之內,我真不信還有何人能令恩師不出一招便無望赴死。故而……故而……我便想著,若是派內有人暗通異教,恩師無備,方才送命……這般說法也不枉恩師一世英明。”


  “然則……你等若說內奸是小伍,我是斷斷不信。與其說小伍背叛師門,覬覦俗世名利,我倒寧願相信那大歡喜宮內教徒,個個額頂長角、肋下生翼,百年不滅不死,千裏取人首級!”


  宋又穀輕嗤一聲,默然半刻,方衝五鹿渾輕聲詢道:“鹿……咳咳……”宋又穀佯咳幾回,拱手接道:“失禮,失禮。我說祝兄,現如今,你說該當如何?”


  五鹿渾抿了抿唇,疾掃一眼胥留留,再將堂內餘人環顧一圈,沉聲應道:“欽山派總歸是家師三經宗門下一支,且範老前輩粹然至善,一派俠客矩度,家師多有稱道。現如今生此惡事,無論如何,我等終需代家師前往查看,瞧瞧密室模樣,探探弟子口風。此一回,我等便需小心推測,大膽假設——若凶徒是鬼,我等便當一回鍾馗;若禍首是人,我等便做一次青天!”

上一章目录+书签下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