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雙鉤
五鹿渾等四人聞聲,急急出得房來。
柳鬆煙抬眉一顧,這方知曉葡山有客,楞也未及楞,立時垂頭羞赧,掌心撐地,急急起身。
胥留留瞧見來人,抬手一撥身前宋又穀,朝前踱了兩步,輕聲試探道:“柳……大哥?”
柳鬆煙僅掃了胥留留一麵,那頰上漲紅旋即便蔓延至脖頸乃至膺前。其隻覺得口苦舌幹,咽喉一口濃痰,鼻內一股濁涕,上下積壓,阻了體內清氣上升通路,如同把腦仁兒置於陳年老鹵中,端的是淋漓憋屈。
柳鬆煙靜默半刻,唇角一收,狼狽拱手應道:“胥姑娘,見笑了。”
胥留留眨眉兩回,側頰瞧了瞧五鹿渾,又再衝柳難勝搖了搖首,急動了不忍心腸,上前稍一傾身,攙了柳鬆煙,將之引落座上。
諸人見狀,也多番謙讓著,紛紛落座。
柳難勝見自家堂兄一七尺漢子嚎啕若斯,料其定是走投無路,真真碰了難處;然這心下雖是擔憂,卻又止不住惱恨,半臂伏於桌案,目瞼一緊,沉聲詢道:“堂兄,你怎成了這幅模樣?”
柳鬆煙打眼將麵前生人掃了個遍,朝柳難勝暗遞個眼風,後則不自主張了口唇,大氣直喘。
“堂兄毋憂,此處幾位皆為江湖後起之秀,俠義英雄。”柳難勝會了意,眼風挨個落於堂內幾人身上,輕聲薦道:“此一位兒郎,乃是三經宗姬宗主座下弟子——祝掩。想來,其跟堂兄,也算同源同宗。餘下兩位,亦是淵源有自,皆出名門。”
柳鬆煙一聽,這方想起初上山時正見幾名統一著裝的金衛下山,兩方撞個滿懷。如此說來,這宗主弟子身份,倒可確認無疑。這般思忖著,柳鬆煙立時衝五鹿渾拱了拱手,待見回禮,這方抬掌將麵上涕淚一揩,再把頭麵往廣袖上一蹭,長納口氣,低聲接應,“不瞞諸位。約莫兩個多月前,恩師便得三經宗主令,命我等弟子密探大歡喜宮四護法之一——麻木不仁季斷蛇下落。此一事,祝兄想必亦得了令,暗中也當有些個動作。那一時,我等雖不敢多添口舌,卻已暗憂異教卷土。一月前,恩師又聞噩耗,說是大歡喜宮果是再現江湖,以妖魔威力一夜平了亂雲閣,瞬間奪了那閣中兩位前輩性命……”
一言未盡,柳難勝輕咳兩回,側目瞧瞧聞人戰,心下息忿,沉聲接道:“祝公子此回來我葡山,乃是因著雪山天下門掌門隋乘風於祁門關為異教暗害、碎頭奪命一事。”稍頓,目珠淺轉,徑自再道:“也不知,這諸番惡事,內裏可有隱約關連?”
柳鬆煙一怔,念著“碎頭”二字,頓感脊背冷汗交流,正待詳詢祁門關因果,卻聽得五鹿渾緩道:“柳兄,卻不知尊師……”
“喔……是了,”柳鬆煙眉頭一低,見自己長衫袍尾滿是塵垢,探手一撣,卻又立止,切齒怒道:“便在十日前,那異教趁夜潛入欽山地界,行刺殺之事。異教內皆凶邪怪惡,強梁跋扈,其有傷人害命之舉,倒不稀奇;可怪就怪在,那群人悄無聲息,動如鬼魅,連一名本派弟子亦未驚動,便不聲不響涸盡恩師周身鮮血,取了恩師項上首級!”
“我那恩師,十一式倦客煙波鉤,取過多少歹人性命?護過多少烝民生息?即便我等弟子昏愚不才,沒得防備;恩師他老人家總不會那般容易便著了異教的道兒,連一招半式也不施展,欣欣然奉上自個兒腦袋吧?”
五鹿渾同宋又穀對視一麵,二人心內,竟同時浮現雪山密洞內隋乘風所留刻字。一時間,兩方思緒亦是走在一處,隱隱憂心那欽山範一點可也會有些個不為人道的惡行汙事,自懺前愆,此番得遇異教,便作個順水推舟,毅然決然引頸就戮,以為贖罪。
聞人戰一聽柳鬆煙說話,目前不可遏製地,卻是憶起那夜亂雲閣慘狀,五內之煙頓生,不由得兩掌攢拳,怒眼環睜,厲聲斥道:“那大歡喜宮,可氣的緊!又奸又惡,理當萬死!”話音雖落,其恨未銷,叵奈自己身在葡山,又不知那異教所在,不然,非得擼起袖管,親殺幾名教徒方算解恨。
宋又穀掌內折扇不開,於五指間顛來倒去轉個幾回,唇角一抿,沉聲附和,“即便異教當年不是莫名偃旗息鼓,歸逃遁藏,怕也遲早得遭三國禁戢,脫不了覆滅的命去。”
五鹿渾同宋又穀換個眼風,細細思量一刻,輕聲再衝柳鬆煙詢道:“柳兄,卻不知尊師遭害之後,你可是亦為那異教所迫,一路追逼至此?”
柳鬆煙聽得此問,更是見恨,一邊扼腕,一邊起身,直視五鹿渾,一字一頓道:“確是為人所迫……然則……並非大歡喜宮。”柳鬆煙躊躇半晌,攢拳使力,將那指節攥的哢哢作響,嗔目怒道:“驅我下山、危我性命者,乃是我那些平日裏親密無隙的同門師弟!”
“這便奇了。你師父既是被異教害了,你師弟們不去尋那罪魁,反來糾纏於你,有何益處?”
胥留留口唇咂摸兩回,麵上更見端凝,眼風示意聞人戰莫再多言,心下計較著,又暗掃了柳鬆煙一眼,自行接道:“柳大哥,你且慢慢言來。”
柳鬆煙稍一嘬腮,前後朝五鹿渾同胥留留作了個揖,闊步回返座上,垂眉輕聲,支吾不絕,“眼下,我便好似聾瞽之人……看不見,聽不著……往東不知,往西不識,往前不能,往後不敢……真真是……”
五鹿渾眼見柳鬆煙一時語塞,憋得頭麵紅裏見青,這便長歎一聲,抬掌一請,緩道:“柳兄一派君子之相,想來,若非遇上了天大麻煩,斷然不會這般潦倒。然則,龍有困於淺灘之時,虎有陷在平穀之日,人生起落,浮沉難免。”
柳鬆煙聽五鹿渾這麽一說,緊趕著口內酸澀,搓了搓鼻子,猛地抽噎一聲,拱手便道:“失禮,失禮。”
柳難勝本就瞧不得柳鬆煙這窩囊樣子,現又有胥留留在旁,便更覺得心下憋悶,探掌一推,疾聲說道:“且現出些吞牛氣勢,單刀直入便是。”
柳鬆煙唇角一顫,立時道來。
“便在月前,恩師聽聞薄山噩耗,時時埋怨自己一身武藝未逢用時,行不得懲奸除惡義事,心下既憂且忿,心火難銷,便告我等弟子,其當閉關一月,靜思自省。”
聞人戰聞聲,心內感佩,已然起身,拱手便衝柳鬆煙施個大禮,朗聲道:“戰兒代十三十四叔謝過。”
此言一落,柳鬆煙登時一怔,一瞥胥留留,見其默默頷首,這方推演出聞人戰身份,再將其言咂摸兩回,竟多品出些個難兄難弟的意味。
“姑娘節哀。”言罷,柳鬆煙卻是兀自輕笑,心下止不住嘲諷自己勸得了旁人勸不得自己,每每思及範一點死狀,焉有一回不是摧心折肝、痛不欲生?
“恩師嚐於密室閉關,或細思武學招式,或研修古書典籍。我等弟子以為尋常,未有一人上得心去。”柳鬆煙苦笑結眉,歎口粗氣,又再接道:“熟料得,便是十日前那一夜,我自感昏沉,睡至卯時,方為一眾呼叫嚎啕所擾。起身一探,才知恩師殞身密室,與世長辭……其那死狀……端的怪異可怖……”
“柳大哥……”
柳鬆煙衝胥留留稍一擺手,麵色慘白,狠狠一咬下唇,待口內得些血腥之氣,立時接道:“恩師首級失卻,頸項所遺斷口……甚為平整,唯有中間,稍有高低之差。瞧著……瞧著似乎恩師是束手就戮,全然不曾相抗。更怪異的,乃是……恩師頭項雖失,遺體四下,卻無一星半點鮮血噴濺之跡……我等探查遺體,見恩師腕脈多有類鼎足之三角割口,方知恩師之血,早被放得幹幹淨淨……”柳鬆煙徑自一愣,麵現驚怖,自言自語往複不住,“隻是,這一身血氣,怎能眨眉便被清個幹幹淨淨,一滴不剩?”
“在那密室之外,尚橫有一屍。”
此言一出,堂內諸人更顯驚詫,目瞼微開,無不定定瞧著柳鬆煙。
“那一人,乃是兩月前為恩師逐出師門的二師弟——布留雲。”
宋又穀聽到此處,折扇陡地一開,沉聲詢道:“柳兄,指不定是那布留雲流離多日,積怨彌深,這便偷返欽山,於密室中偷下殺手,枉害了你師父性命。興許,此回未必是那異教作祟。”
柳鬆煙輕笑一聲,冷道:“此言不虛。恩師受害,那布留雲決計拖不得幹係。然則,其屍一旁,乃有血書數字,先言‘碎首糜軀自在歡喜’,又道‘叛人終當為人所叛’。字體甚草,全然不成體統。”
在座四人聞聲,竟是齊齊吞唾,探舌稍一濡唇,兩兩相顧,啞聲驚道:“碎首糜軀?”
柳鬆煙同柳難勝對視一麵,搖了搖眉,沉聲歎道:“想來,諸位對此一句,當不陌生。恩師得薄山噩耗之時,口內反複誦念的,也是此句。”
胥留留眼目微闔,思量前後,待得盞茶功夫,已是理清了脈絡。
“柳大哥,想來,異教當是以布留雲為內應,才可輕易摸上欽山,又再尋得尊師所在。如此說來,尊師未有防範,被那群歹人一招致命,倒也不奇。”
“非也,非也。”柳鬆煙徑自擺手,柔聲歎道:“以恩師武學根基,若非奇襲,絕難得手。然則,布留雲早被驅逐,莫說奇襲,其隻消露個麵,便非得引來眾人圍堵指責不可。恩師豈會對他無備,給了他可乘之機?旁的不說,那布留雲之前於欽山派時,早不為恩師所喜。其性縱誕,貪得無厭;其人雖不蠢陋,然於武學一事,常懷僥幸,時作時輟,多投機之舉。若非其怙惡不斷,屢教不改,恩師斷不會對其前程不作顧念,亦不對往日情分稍加縈懷,決然勒其下山,再不允其踏足欽山地界。”稍頓,柳鬆煙徑自接道:“正因恩師對此人了若指掌,料其被逐下山,必定懷怨,少不得做些見不得光汙人眼目的齷齪勾當;故而,自布留雲下山之日,恩師便有明令,多添了巡防人手,日夜不休。這兩月間,我同其餘弟子,何嚐敢有分毫懈怠?”
“依著我等對布留雲了解,專在其可能下手的地段增派弟子把守。這般日防夜防,緣何仍防他不住?況且,恩師既有先見之明,早生防人之心,又豈會因著布留雲外通異教,便坐以待斃,一招未發,一夜之間便枉死派中?”
“難不成,那大歡喜宮教眾,當真有飛天遁地呼風喚雨之能?”柳鬆煙一言初落,已然把自己驚得肩頭微顫。
五鹿渾沉吟片刻,抬掌一扶額角,徐徐問道:“柳兄,恕我冒昧。在下思來想去,還是未能明白,若說內賊乃是那布留雲,為何尊師方逝,你反成了師門眾矢之的,於欽山無處立錐?”
“就是。”聞人戰目珠一轉,脆聲嘟囔道:“難不成範掌門方一過世,你們欽山派便內鬥不止,人人欲作新掌門不成?”
柳鬆煙稍一側目,定定凝視手邊那對雙鉤,半晌,方探手上前,將那雙鉤湊近眼目,一邊打量,一邊細細摩挲不住。
“恩師曾言,誰人得了雙鉤,誰便是掌門不二之選。”
聞人戰一聽,立時近前,單指一挑,已然輕觸鉤身,細瞧片刻,心下暗道:這對鉤子,果然是個好寶貝!
宋又穀見聞人戰麵上情狀,已然會意,自覺哭笑不得,折扇輕拍兩回,緩道:“我說柳兄,江湖上早聞,你已習得那倦客煙波鉤精髓,也早得了範掌門親授的雙鉤。這麽說來,你這欽山首徒,理當接任掌門之位才是。”
柳鬆煙聞聲訕笑,隔了半刻,方道:“你等有所不知。恩師言中所說雙鉤,並非在下隨身所持那一對。欽山雙鉤,本有兩對——恩師所持乃為父鉤,在下所持,不過子鉤罷了。”話音方落,身子往邊上一歪,不經意將那雙鉤一撤,離聞人戰稍遠。
然則,聞人戰不見收斂,反是大喇喇往前踱了兩步,粉頰幾要湊在那鉤刃之上。柳鬆煙見聞人戰這般目不轉睛盯著那雙鉤狠瞧,不禁無奈,唇角一耷,拱手將雙鉤往聞人戰膺前一遞,輕道:“若你喜歡,便先拿去瞧瞧。”
聞人戰見狀,也不客套,反手接了雙鉤,立時退回椅上一窩,一邊竊笑,一邊端詳撫摩那雙鉤不住。
“請教柳兄,欽山那父鉤子鉤,有何差別?”
柳鬆煙衝五鹿渾強擠個笑,濡唇接應,“恩師所持雙鉤,鉤柄玉質,溫潤通透。此玉,甚是稀奇。若將之朝向明光,那玉中可清楚瞧見一點血紅——白中一點紅,白如雪,紅如血,此物乃是千年不遇的天然血玉,價值可抵萬金。再有,那雙柄兩玉,各有一點;此一點,端的是斬釘截鐵,毫不見拖泥帶水的隱約血絲。如此,也是恰合恩師名諱。”
宋又穀稍一撇嘴,折扇掩口,輕聲自道:“範一點,血一點。這一點,還真合稱。”
聞人戰一聽,玩心大盛,直將那鉤柄朝前一橫,借著天光,細觀其內。不過片刻,聞人戰麵色陡改,疾聲歎道:“鹿哥哥,這一對……便是父鉤。雙鉤鉤柄內,便有紅血各一點。”
餘人聞聲,無不驚駭;唯有柳鬆煙,木然闔了眼目,脊骨一軟,已然癱在椅上。
“師弟們說,我同布留雲,皆是大歡喜宮內應。戕害恩師,欺瞞同門,不過為了早登掌門之位。”柳鬆煙驀地抬聲,邊笑邊道:“我真是……這六月飛霜三年不雨之冤,縱我滿身是嘴,也實在難辯清白!可……可我是當真不知,我那子鉤,緣何無故變了父鉤;更是不知,我這堂堂欽山首徒,怎就莫名成了異教走狗?”
宋又穀將那折扇往目前一展,細觀扇頭,隔了片刻,挑眉直衝柳鬆煙笑道:“柳兄方才還說,那大歡喜宮即便擇了布留雲作內應,也無用處,皆因尊師早有戒備,奇襲難成。如此,若那布留雲不過幌子,尊師為另一愛徒所叛,為其一招斃命,豈非說得通了?你那些師弟所說,反倒比你的言辭可信的多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