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鳳池
十日前。
胥留留同聞人戰別了餘人,一路自流安鎮往南,重入垂象,心急火燎往葡山趕。
之所以一路不歇快馬兼程,全因著那日茶樓上胥留留為五鹿渾解困的一句說話。聞人戰的饞蟲著實被勾住,心心念念著那一道“鰻魚煨整鴨”,腦內全然顧不上旁的。這一路,其不論吃甚,都覺無味,不過草草敷衍腹皮,似是專要將自己胃腸清掃,好騰出空來用那道柳難勝拿手的珍饈犒勞五髒廟。
這般一來,愈行愈快,愈快愈饑,愈饑愈饞,愈饞愈快。兩人用不足三日,便已到了葡山腳下。
這葡山,位於垂象中腹,原名“飲馬山”,後因鳳池師太建葡山派於半腰,這方更了名。葡山西東二十裏,俱是峰巒,境幽僻,尤適清修。故而在葡山四麵,幾多道場;僧尼雲集,佛事鼎盛。論及香火,怕也不輸擐曇寶象寺。
胥留留同聞人戰一路行來,見多了明月之宮流霞之闕,內心無不為那浮圖寶刹所折,言行也是愈加約束恭敬起來。順著山路行約莫一炷香,隻見得山花夾道,密樹森羅,飛崖上突,流泉下落;情隨景動,二人心內也是開闊,一時間將一個個謎團暫拋腦後。
再待兩刻,便至葡山派正門。
守門一弟子身著絳紅留仙裙,初一瞧見胥留留,愣了片刻,方回神便立時飛撲上前,兩掌緊捉了胥留留一臂,柔聲喚道:“胥家阿姐,原是胥家阿姐來了。”
胥留留聞聲,亦是眉開眼笑,輕聲接應道:“竇兒,多時不見,怎得此回一來,又逢著你守山門?”
竇兒一聽,碎步退了半丈,兩手將那裙擺一拎,腰身一旋,直將那裙子舞得蓬起。
“師姐們都說,我這新做的裙子好看的緊。踏著山路上上下下,渾似個踩著紅雲的仙子。這般風姿,自得顯露顯露。”竇兒淺笑,眉眼俱彎,明媚如初夏荷尖上偶然歇止的鮮豔豆娘,生動靈巧。“我聽了師姐們的話,便向掌門自請,守山半月。”
胥留留一聽,已然會意,側目見聞人戰眼白往側邊一翻,唇角一抬,似要說話。
胥留留暗暗一扯聞人戰腕子,雙唇微動,低低勸道:“兩廂情願,皆大歡喜。”
聞人戰抿了抿唇,嘖嘖兩回,一掌撫了撫腹皮,挑眉直衝竇兒讚道:“姐姐配上這條裙子,真真美不勝收。”
一言既落,竇兒頰上見紅,卻又止不住笑,兩手分搭在胥留留同聞人戰掌背,急急拉著她們往會客堂跑。
待至正廳,竇兒將胥留留同聞人戰安置座上,後則一蹦一跳著,入內去尋柳難勝。
聞人戰初一落座,便四下打量不住,見這堂內,盆景鮮花,古琴書畫,布置既見韻致,又有情趣。聞人戰心下不解,目珠轉個兩回,打眼瞧瞧門外幾個緩步行過的女弟子,低聲衝胥留留詫異道:“胥姐姐,我師父跟我提及的葡山,可全然不是現在這幅樣子。”
胥留留搖了搖眉,柔聲笑道:“你師父是否告訴你,葡山祖師為人強項,剛直不屈,待人處事一絲不苟,極是呆板?”
聞人戰撇了撇嘴,往複顧盼著,朗聲應道:“我師父常說,鳳池師太嫉惡如仇,蕩寇若霆駭風趨;為人亦是正大不阿,不愧女中丈夫!”
話音方落,便聞窗外巧笑,聞人戰目瞼一定,隻見一華年女子,身著鵝黃長裙,嫋嫋娜娜入得堂來。
“留留見過嫂嫂。”胥留留得見來人,立時起身,草草施個揖,人已是兩步竄了上去,直衝來人嬌道:“那麽久不見嫂嫂,留留掛記的緊。”
麵前此一香鬟嬌娥,正是葡山現任掌門,胥柳兩家指腹割衿為胥垂垂定下的媳婦兒——柳難勝。
柳難勝早是熟悉胥留留這女兒嬌態,抬掌輕點其額,佯怒嗔道:“又叫嫂嫂,我同你哥哥,可還尚未行禮。”
“嫂嫂倒是不急。可憐我那哥哥,日夜惦記著你,說不出的抓心撓肝,度日如年。”
柳難勝聽得這話,更是屏不住笑,搖眉歎道:“罷了罷了,說不得你。”
聞人戰立身一旁,見狀徐徐近前,施揖道:“聞人戰見過葡山柳掌門。”
柳難勝見聞人戰一張俏臉,一把鶯喉,真當得起“雨洗淡紅桃蕊嫩,風搖淺碧柳絲輕”,心下歡喜著,頷首接應,“同留留行在一處的,必是個古道熱腸、尚義任俠的好姑娘。”稍頓,兩掌一扣聞人戰弱腕,似不經意,雲淡風輕詢道:“令尊可是聞人不止前輩?”
此言一出,三人互望,心照不宣著,俱是吃吃笑出聲來。
候至第二日酉時,聞人戰才算是償了心願。
此一時,柳難勝、胥留留同聞人戰三人,已然入席,正自歡宴。
聞人戰麵前那熱氣騰騰香味撲麵的一盅湯食,正是柳難勝素手操持的鰻魚煨整鴨。
此一道菜,甚需耐性。
先將鰻魚粗切厚塊,勿添旁物,單獨上屜清蒸兩個時辰。待肉爛骨酥,便剔刺取肉,加火腿、筍丁、香章、蔥花、鮮薑,入水煮開。後則將前夜以甜酒漬了六個時辰的整鴨放入,中火慢煨,悶滾半日,方得一盅。
聞人戰鼓了腮,不住就唇吹散那盅上熱氣,時不時又得因著口內甜津太盛,幹咽兩回唾沫。這般一來,更急得她腮上漲紅,且喜且怒。
胥留留側目一瞧,搖眉淺笑,頓了片刻,方微蹙蛾眉,衝柳難勝輕道:“嫂嫂,此回前來,乃有要事,必得同你商議商議。”
柳難勝一聽,便知事重,探掌挑眉,應道:“說來便是。”
“兩個多月前,少揚客棧尋見一具屍首,”胥留留微微一頓,細查柳難勝麵上情狀,納氣接道:“死人的事兒,本不稀奇。可偏偏那人,乃是斷骨爆體,受掌而亡,死狀可怖,又端的蹊蹺。”
柳難勝單掌一緊,目珠淺轉,靜了半盞茶功夫,方輕聲應道:“留留,你也知曉,四絕掌乃祖師家傳,我派掌門方可習練。”話音未落,柳難勝抿了抿唇,低聲苦道:“然則,你我關係,我不瞞你。先師將那物什鄭重其事傳於我時,也有叮囑——自祖師沒了下落,那四絕掌精髓,早是無人勘破。前幾任掌門偶有使出,便自呼造化,一掌便可傲然葡山,載入譜冊。現下,葡山實難歸返巔峰;而那絕技,也已成了我派看得摸不得、說得動不得的擺設了。”
“我等不肖徒子徒孫,著實愧對祖師教誨!”
話畢,柳難勝輕咳一聲,麵上惆悵,又顯遲疑,附耳探身,近了胥留留,再道:“我知你見多識廣,自也曉得四絕掌同大明孔雀摧相似的緊。隻不過,現如今,大明孔雀摧易見,葡山四絕掌難得!我派祖師行蹤成謎,早出江湖;即便佼天之幸,尚在人間,其那般俠義心腸,自不會擅行惡事,無端奪命。”
“留留從未敢將此事疑到鳳池師太頭上!”一語未盡,胥留留同柳難勝對視一麵,麵頰一側,口唇似動不動,低低詢道:“嫂嫂,事關重大,我雖無意窺探葡山秘密,卻還是得硬著頭皮,靦顏問上一句。”
“鳳池師太可有隻言片語,提及四絕掌同大明孔雀摧淵源?”
柳難勝毫不見怔,立時解意,身子朝後一仰,微微搖眉,反是笑道:“留留,你年歲尚小,且祖師失蹤日久,你不知其為人,並不稀奇。”
一頓,柳難勝長納口氣,目華晶亮,朗聲緩道:“廿多年前,江湖上孰人不知鳳池師太威名?祖師雖是女流,卻毫無女氣,正邪分明,肝膽照人。若是那四絕掌同大明孔雀摧同源,其不會瞞掩,早當坦誠告我等門人才是,斷不會以家傳之功稱之。”
柳難勝舉目,往堂外一眺,輕嗤一聲,冷道:“祖師憑四絕掌馳騁縱橫之時,江湖上多半人怕還未聞那大明孔雀摧之名。我也曾多次聽先師提及,說祖師曾受邀往玲瓏京郊野參加三經宗掌門大會。便於那時,其功登峰,其法造極,於會上大大露了臉麵、揚了聲威。然則,自其歸返,不見歡欣,卻是日日心事重重,時時魂不守舍。那般異樣約莫兩月,祖師便徹底失卻行蹤,直至當下。”
胥留留心下愈發不解,探掌擠按兩顳,輕聲接應,“失蹤之前,鳳池師太可還有旁的怪異言行?”
柳難勝又再搖眉,頓了片刻,低眉一掃自己衣衫,又抬掌推了推雲髻,濡唇輕道:“葡山派本歸佛教,弟子俱為尼僧。祖師也是削了發,受持大戒的。”
“然,偶有一日,祖師自言——若以法眼觀,無俗不真;若以世眼觀,無真不俗。既是如此,那便幻自歸幻,空自還空,原若本來,本來原若。”
柳難勝徑自闔了眼目,淺笑嫣然,由衷敬道:“祖師開悟,自那日後重又蓄發,且廢了派內若幹戒律。此一事,先師自我少時便開始念叨,不住稱奇。而今,葡山派上下,弟子皆可掃脂點櫻,婚配人家。”
“鳳池師太蓄發,可是就在失蹤前幾日?”
“這倒不然。祖師失蹤前,怕已蓄了一年的發了。”柳難勝沉聲再道:“隻是祖師那般中規中矩的脾性,開悟蓄發,弛章廢紀,我總覺得透著些古怪。除卻此事,便再無甚異狀。至少,未聽聞先師提及隻言片字。”
胥留留心下暗歎,兩手一合,一本正經戲謔道:“留留可得代兄長向鳳池師太致謝。”話音方落,卻未心死,強笑再道:“僧尼一家,四絕掌同大明孔雀摧,鳳池師太同魚悟禪師,中間或有些你我皆不得知的關連。”
“事已至此,個中秘辛,何人可解?”柳難勝一語未落,又再哼道:“隻是,我葡山派內弟子,口口相傳,日日祭拜,無有忘懷祖師事跡,無不感佩祖師為人。我等敬其如祖如母,皆可以命作保——四絕掌本源正宗,出於祖師,絕非來路不明、邯鄲學步!”
一言方落,胥留留稍一縮腮,立時噤聲。
聞人戰聽得那激烈言辭,倒是徐徐自杯碟包圍中抬起臉來,口內吧唧著,衝柳難勝嬌道:“柳掌門,那鳳池祖師可也似你這般好看?先前我每每問及師父,他總支吾其言,隻道鳳池師太胸中磊落,氣度不凡。”
柳難勝瞧著聞人戰那沾著油漬的俏臉,心下不耐,屏了半刻,終是噗嗤一聲笑出聲來,輕快應道:“派內有祖師畫像,傳承至今,早晚叩拜。那畫中之人,確是威儀具備,見棱見角。”柳難勝一頓,長籲再道:“隻不過,單憑畫像,實在難說好看抑或不好。至於真人,莫說我了,怕是連先師也未能得見祖師本尊一麵,著實可惜。我隻知道,祖師生而不凡,天賦異相,左耳耳尖耳根各一紅痣,同耳郭一合,便是個奇之又奇的雙星拱月。”
聞人戰抿了抿唇,淺笑未休,心下卻是暗自譏道:想是連那畫像也不消看了。若那鳳池師太貌美如花,師父決不能三緘其口,早得引經據典,招呼百篇詩賦,洋洋灑灑盛讚一番不可。
思及此處,聞人戰側頰向外,悶氣填胸,偷把下唇一撅,直引得承漿穴四圍鼓起一層細密暗紅的小疙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