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啞謎
五鹿渾等人皆是橫眉攢拳,心肝俱顫,聽得仲三苦一字一頓,細繪隋乘風頭殼盡碎的慘狀。
“碎……碎首…糜軀…”五鹿老舌根發脹,同宋又穀換個眼風,低低說道。
仲三苦也不細查三人麵色,仰脖將掌中半壇殘酒飲盡,再把頭麵往袖口一蹭,冷聲哼道:“待得第二日天明,城民轉醒,見了那屍首,哪個不是翻吐不絕,聳眼縮唇,把隔夜的湯水吐個幹淨?”稍頓,徑自笑道:“倒也是了,那人臉被壓得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牙齒斷得像被掰爛的蛤殼;眼珠子膨到尋常兩倍,黏著土灰沾著血,滾落在離屍首半丈遠的地上;他那頭殼,碎成一塊一塊的,腦漿子就像貯了多日的腥臭羊奶,混著血沫子,順著頭發往下淌……”
五鹿老聽了,已然有些受不住,胃腸攣縮著,疾步便往門外,抱著門柱,哇的一聲,將方飲下的好酒賴酒盡數吐個一滴不剩。即便如此,其那髒腑仍是微微燒灼,似是有隻手在內裏拎著胃袋,輕扯著倒吊起來,直將膽汁也連帶著空出體外。
五鹿老一手拊膺,騰出一手隔空指點仲三苦,徐徐順了兩回氣,煞白的麵上得了些常色,方輕聲喘道:“莫再多提那死狀!”
仲三苦扯了扯唇角,擺手應道:“不提,不提。”
五鹿渾兩目稍開,衝仲三苦拱手詢道:“閣下方才說,有人傳了口信給關內城民?”
“城民轉醒之時,說是得見一侏儒,形貌甚是古怪醜陋,抬聲甩了一句,”仲三苦再頓,環顧四下,沉聲接應,“隋乘風死前隻說了一句話……”
“沒了我的蟲兒,那池子裏的鳥兒,怕是要餓死了。”
五鹿兄弟同宋又穀聞聲,結眉對視。一刻後,宋又穀見仲三苦趟著腿,肩頭搖搖擺擺的,斂了幾個空酒壇往後堂去。宋又穀折扇一開,虛掩了口,目珠往複轉個兩回,上前直衝五鹿渾輕道:“鹿兄,你可聽聞隋掌門有那豢鳥為歡的癖好?”
五鹿渾徐徐搖了搖眉,少轉頭頸,同五鹿老換個眼風,“依隋掌門悲天憫人的性情,自知鳥兒在林則樂,離群便悲,如此,其理當是開籠放雀才對。”
“那雪山,本也不是甚鳥語花香的地兒。”五鹿老長納口氣,又再吞了些酒,平了平方才嘔逆惡氣,抬掌捋著胸膺順了順,又再接道:“再者說,養鳥歸籠,哪裏有把鳥養在池子裏的?難不成,隋老爺子養的不是畫眉鸚鵡,而是白頭鴛鴦?”
話音未落,五鹿老瞧了瞧宋又穀,下頜前探,賊笑道:“若是依此推演開去,指不定隋老爺子養人不養鳥,金屋藏嬌呢。”
五鹿渾聽著胞弟吃吃輕笑,念著隋乘風生前待自己的種種好處,心下不由一陣薄怒。抿了抿唇,猛地將手上一巴掌大小的酒壇擲了過去,沉聲令道:“死者為大。”
宋又穀見狀,亦是冷聲調笑,添油加醬,“就是。小王爺還當人人似你,日日必得擁美環豔、偷香竊玉呢?”
“得,得。”五鹿老搖了搖頭,直衝五鹿渾施揖懇道:“兄長,欒欒知錯了。”
五鹿渾也不瞧他,隻是抬掌擺了擺手,思忖片刻,方遲疑道:“看來,你我還是得速往雪山天下門走上一趟,探一探底細。或許到得那處,能得些端倪,解了隋掌門的啞謎。”
“現在動身?”
五鹿渾搖了搖眉,側頰掃一眼宋又穀,又見仲三苦步子蹣跚著,自後堂回返。
“可否再請教,隋掌門屍骨葬在何處?”
仲三苦一怔,指頭一翹,“就在城外龍子窩。出城門往西,直走約莫一炷香可至。”稍頓,仲三苦俯身,輕將尚在夢中的丁夢璜扶起,抬眉定睛,“你等……”
“要去拜上一拜,寄托哀思。”
仲三苦頷首不住,再難多言一辭;一臂攏著丁夢璜肩頭,虛虛衝身前三人拱了拱手。
“你乘六牙先去,我駕青獅後來……”
五鹿兄弟同宋又穀聞聲,俱是回眸,見丁夢璜兩目未開,唇舌微動,絮絮叨念著一句醉話。三人對望,也不多說什麽,前後抱拳,放腳便往龍子窩去。
行了盞茶功夫,五鹿老方輕嗤一聲,“那丁夢璜真非等閑,睡夢之中,口氣仍是恁大!”
五鹿渾同宋又穀卻不應他,腳下生風,急急往郊外趕。這一路奔突,直惹得五鹿老出了上氣入不了下氣,眼開睛爆,唇白頰紅。
“兄……兄長……”五鹿老兩手叉腰,仰著脖頸,待了半刻,方將氣息平順。
“這地兒,大白天的也透著些陰森可怖。”
五鹿渾不睬五鹿老,結眉環顧,見四下無人,目前一處低穀,兩麵環山。林木森森,青煙蕩蕩,風光自不必說;隻是穀內,三兩低矮土包紮堆密布,紙錢被風卷著打旋低飛,尚有些白骨掩埋較淺,骨尖挑起,猛不丁一瞧,渾似凶獸獠牙一般。
宋又穀以折扇掩了鼻,輕道:“看來這龍子窩,就是處亂墳崗。”話音初落,緩緩行出幾步,打眼細看身前幾處墳頭前立的碑,或石或木。
“父陳阿二之墓。子泣立。”
“小兒五柱之墓。慈父血書。”
“爺叔王龜年之墓。賢孫跪祀。”
……
“鹿兄,你且瞧瞧,此一處還有為那家貓立的墳頭。”宋又穀稍一回身,抬手一指,“狸兒桃花之墓。若可回魂返吾家,溪魚朝朝買,春酒夜夜酌。”
“還有還有,這處還有座為馬兒建的墳,寫的勞什子‘神駒流彗,雖死猶生’。”
三人俱是搖眉不住,碎步往內,終尋見片新土,其中墳包低矮,前豎一木牌,長不過兩尺,厚不過半寸,寥寥幾筆,僅書名姓:隋氏乘風。
五鹿渾呆呆盯著那碑,麵上神色愈發難看,心下暗暗慨歎道:未曾想,堂堂一派掌門,佛口佛心的大俠,平日作為無不是慈悲為念,方便為門;現而今,迷卻故鄉,無以自救,最終竟落得個屍骨不全,同鄉野貓犬葬於一處的下場,怎不令人心寒?
五鹿老同宋又穀見五鹿渾神色凝重,佇立呆望,自是解意。
宋又穀輕咳兩回,沉聲緩道:“苦海茫茫,紅塵擾擾。隋掌門雖死得冤屈,也算是早歸極樂,永脫苦海了。”
五鹿老一聽,冷哼一聲,朝宋又穀探舌做個鬼臉,後則上前,一掣五鹿渾廣袖,低道:“兄長,不是說來此祭拜麽?你這一路走得急,也未買下些香燭紙錢、瓜果糕點,如何祭拜?”
五鹿渾這方回神,衝身前隋乘風的墓碑行個大禮,後則緩緩褪了外袍,往那木碑上一蓋,輕聲指點道:“若不能將異教之事查個清楚,將前因後果捋個明白,即便堆了金山銀山在此,怕隋掌門也是死難瞑目,你我照舊百酸攪腸。”
話音未落,五鹿渾已是往邊上撿了根粗壯樹枝,袖子一撩,樹枝一頭便插進土泥之中。
“兄長!”五鹿老暗暗吞了口唾沫,試探著笑道:“你可別說,我等來此,是要挖墳的!”
不待五鹿渾回應,宋又穀早是一手掩口巧笑,一手抄著家夥,站在墳邊,應道:“死者為大。小王爺你多些尊重。匿奸勞發掘,破黨惡持疑。咱這豈是挖墳?明明是發掘真相,懲奸除惡呐!”
五鹿老嗬嗬幹笑,雙掌高抬,身子卻直往一旁退卻,“在下可得給宋兄騰出地兒來,好好顯一顯你的清風峻節。”邊道,邊衝宋又穀拱手努嘴。
宋又穀見狀不屑,埋頭低道:“儇子囊揣。”
“本王自有些‘不怕手段’、‘對敵行頭’,若遇虎狼之輩,必當發威。”五鹿老抱臂膺前,暗掃一眼五鹿渾,又再往後縮個兩腳,“隻不過那些個勇跟智,本王可是斷斷不能在屍首之上施展的,更不消提,這還是那佛口佛心隋老爺子的屍首。”
五鹿渾見不得那二人鬥嘴,此時更是顧不上理睬,腕上著力,直令那粗枝耙了厚厚一塊土泥出來。
宋又穀見狀,側頰衝五鹿老藐然一笑,立時往五鹿渾一邊,同力施為起來。
三刻後。
五鹿老微微嗅得些許莫可名狀的惡臭,探頭一瞧,見五鹿渾同宋又穀一前一後,已然躍進墓穴,膝窩正同土麵相齊。
五鹿老心下雖懼,卻也好奇,深吞一口唾沫,虛虛放腳上前。待至墳邊,脖頸一低,正見隋乘風的屍首重覆天光——衣衫尚在,頭殼已損。骸骨稍有顯露,然皮肉尚未全部消化。
五鹿老不過一瞧,雙腿已然不穩,往後狂奔出幾步,又再幹嘔起來。
宋又穀抿了抿唇,鼻頭一抖,輕聲歎道:“丁夢璜他們竟也不給隋老爺子買副薄棺!就這般草草收斂,直接把屍骨埋進土裏,也忒不成體統!”
五鹿渾倒不在意,沉聲應道:“入土即為安。且你瞧丁掌櫃那言行,怕是將來他自己駕鶴而去之時,也就拿酒糟裹上一裹罷了。全不論俗世禮法之人,你也莫要強求太多。”
話音方落,五鹿渾又再衝著屍首施一大揖,後則探手上前,輕取了屍首上的衣物,細細辨來:隋乘風屍身皮肉已見青黑,其上所布大小傷處,依稀可辨;因停屍一日有餘,屍首皮膚開始壞爛,但因埋於土內,蛆蟲較曝露在外要少,故而咂食毀損尚不太重。再瞧屍首頭殼,確是塌陷,有零碎的幾塊白骨連著頭皮頭發,孤落一旁。因顱內腦漿膿血攪和著爛成一攤,氣味尤是難聞,加之屍身腹部也已內凹,怕是由裏而外,自髒腑先開始腐爛。如此一來,更添腥臭。
宋又穀胃腸暗暗攣縮兩回,硬咽了口唾沫,亦是探身向下,輕道:“鹿兄可是想查隋掌門身上有無雕青?”
五鹿渾細細打量屍身肌膚,邊看邊道:“聞人姑娘曾言,異教中人多有黥麵,所刺乃大歡喜宮教義……”
“我說兄長,”五鹿老徐徐近了兩步,逃目不瞧墳內情狀,卻抬聲斷了五鹿渾說話,“既是黥麵,那便是麵上刺字。隋掌門臉上有無雕青,還不是打眼便知?”
“那你可還記得,聞人姑娘也提過一提,說是異教之內,長老護法皆戴麵具,掩其真容。”五鹿渾兩手使力,輕將屍身翻個個兒,又再接道:“他們這般,究竟是怕被誰瞧見真容?若是他們皆掩蓋身份,會否護法互相間也未必識得?這般遮蓋因由,想來,出了大歡喜宮,其自當還有另一重身份才是。”
稍頓,五鹿渾徑自輕道:“若猜的不錯,護法長老這般地位顯赫者,應該不會雕青於麵;然則,那異教教法森嚴,入教之人,也總該留下些獨特印記方是。”
宋又穀一聽,雖頷首不住,然則反複細查隋乘風屍首多時,悻悻應道:“鹿兄猜測倒合情理,隻是,”宋又穀一指屍身,愁聲接道:“現下看來,隋掌門身上可是並無半點古怪標記啊!”
五鹿渾搖了搖眉,將屍身探看多遍,連耳後、腋下、陰器、腳底也未縱漏,仍無所獲,麵上亦是稍見氣餒,“沒有,的確沒有。”
“如此,隋掌門乃異教中人的猜測,是否錯了?”五鹿老搖掌扇風,長長換一口氣,又再屏息。
“即便隋掌門未入異教,怕是其也總歸知曉些暗處的秘密。”宋又穀單手將折扇挑起,於半空轉個兩轉,嗒的一聲開了扇,手腕淺搖之際,身子已是輕盈騰起,出了墳穴。
“且還不知,隋掌門養的,到底是哪門子的神鳥仙禽。”
五鹿渾輕哼一聲,抬眉同宋又穀對視片刻,啟唇輕聲自道:“碎首糜軀……異教此為,究竟何意?懲戒?報複?示威?還是祭祀?”
五鹿老思及薄山亂雲閣慘狀,再看看現如今隋乘風下場,心下更驚,見挖墳驗屍無果,這便拂了拂衣袖,徑自往龍子窩東麵走。速行得數步,黯然回眸,瞧著五鹿渾同宋又穀齊齊叩拜,又再合力將那墳填上。
五鹿老莫名戚戚,苦笑一聲,自道:“身遮破絮,舌忍糠粞。活著攀不上人,死了見不得人。管你是負氣陵傲還是隨波逐流,這芸芸眾生,還不都脫不得這般‘活死’‘活死’的命去?”話音未落,搖眉拊膺,“哇”的一聲,又再嘔出些黃水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