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女佛
五鹿老拉著五鹿渾,於聞人戰房外不遠處那庭廊徘徊了足有半柱香,頓頓走走,前前後後,終是耐不住,緩緩近前,拍門詢道:“小戰,你可在?”
房內路潛光笑聲乍起,朗聲應道:“入內一敘。”
五鹿老稍顯訕訕,心下雖虛,卻仍使力一扯五鹿渾,推門便入。
入得房內,兄弟二人立時查見桌邊一人——麵暈淺春,目送熏風,自有一派柳綠花紅;然則,其那氣勢,卻又迫人,稍一近前,便感波濤夜驚,風雨將至,實實令人頂禮仰視。
五鹿渾凝眉片刻,立時斂了眉眼,心下暗暗拊掌歎道:此一世上,總有些人,永永遠遠也無法同旁人做得成朋友。因其生來,便是為著萬人參拜、奉為神明的。
一旁五鹿老撇了撇唇,心下一半敬慕,一半卻是不服氣,眼風轉個兩回,暗道:若非這勞什子假麵皮,還不知你我誰更勝一籌!
聞人戰兩臂垂於身前,低顰立於路潛光身側,時不時偷眼瞧瞧她那師父,每瞧一回,頰上紅暈都得待個一刻方可散去。
“前輩好!”五鹿渾後退半步,拱手行禮。
五鹿老見狀,亦是有樣學樣,然則神情言語,頗是敷衍,口內含混著,“嗯,好。”
路潛光再笑,抬掌示意二人取座。
五鹿老方落座,已是低聲嘟囔著,“不是說退出江湖,絕不現身的麽?”
“此房內,俱是家人,何來江湖?”路潛光側目掃一眼聞人戰,後則定睛細瞧麵前五鹿老,沉聲應道。
五鹿兄弟一時犯了迷糊,不知路潛光此言何意,後見其徐徐斟了半盞茶,指背一推,讓至五鹿渾目前,輕聲接道:“你等雖皆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慣了,然則,女子夜深獨往少年郎臥房,總是有些個不合規矩。”
“你說是不是啊,親家郎?”
五鹿渾一聽,這方解意,思及那次擐曇夜飲聞人戰所言,心下不由一哆嗦,抬眉一瞧聞人戰,見其兩目氤氳,果是立時便要落淚。
五鹿渾一急,也不應路潛光,立時轉了話頭,“前輩,知您久居三尖山仙郎頂,未曾想今回至此,妙手一施,便救下晚輩性命。如此高義深恩,晚輩難言謝意。”
路潛光餘光一瞟聞人戰,笑意漸淡,長息抿唇,“舉手之勞,莫要多提。”
聞人戰抽抽鼻子,聲音稍啞,詢道:“師父此番下山,可是聽聞我十三十四叔之事?”
路潛光一頓,探手向後,輕將聞人戰拉在身前,又將其安置凳上,似笑非笑道:“下山處理些經年舊務。此行終是了結十數年前一樁心事,原本欣喜滿膺,熟料得正待回返三尖,偶聞噩耗,想來你當在此,這便前來一探。”
聞人戰一聽,珠淚已是斷線,默然半晌,徑自喃喃道:“十三十四叔遭此橫禍,也不知爹爹同遊叔叔他們可會得聞。若是爹爹知曉,怕是得五體仆地,聞人不止立時變作嚎啕不止。”
路潛光麵現哀色,然其唇角,生來上翹,打眼一瞧,又似時時淺笑,神情一時有些個尷尬。
“你等……同那大歡喜宮……”
未待路潛光言罷,五鹿老直衝聞人戰道:“我同兄長,跟那大歡喜宮,真真是八竿子打不著的關係!小戰……你們切莫誤會了去!”
路潛光揚了揚手,見五鹿渾似是有話,這便說道:“你這兒郎可有線索?”
五鹿渾拱了拱手,濡唇輕道:“晚輩細瞧了那手劄,勾連薄掌門之言,倒未自那信上瞧出破綻。然則,晚輩卻始終不知魚前輩何時將那手劄書就,又是因何便斷定我兄弟是那異教中人。”
“祝為異端……”五鹿老思忖片刻,接道:“此一處,那異端,或許並非異教之意。”
“若亂雲閣上兩位前輩以為你我來自大歡喜宮,我倒是能將中毒之事想個明白了。”
“兄長是說,魚龍二人認定你我是異教,故而暗中下了軟筋之藥?”
“許是其想著拿住你我,盤問些什麽,然則未嚐料得,其尚未行動,便被大歡喜宮搶在了前頭。”
聞人戰一愣,目珠不眨,癡癡瞧著路潛光側顏,輕聲道:“若是禾嬸嬸憑那手書,認定你們是異教中人,便難怪那兩位太師伯言行詭異了。”
“如何詭異法?”
路潛光自是知曉聞人戰盯著自己瞧,唇角淺抿,卻也不敢側目對視。一言方落,其同聞人戰兩人,俱是頰上透紅,不約而同搖了搖眉。
聞人戰一聽路潛光所詢,指尖往下唇一按,摩挲片刻,應道:“兩位太師伯時不時現身陪伴,噓寒問暖,關心的緊。前幾日,太師伯還遣其徒弟給我送了藥膏,說要徹底驅一驅那磷火之害。現在想來,怕是其生恐我同祝大哥走得太近,這便想法設法接近我,一來保我平安,再來暗中提點。”
五鹿老一聽,壓低聲音,嘟囔道:“你那禾嬸嬸,行事也太果決,下手又快又狠。若非我們兄弟幸運,得你跟前輩相助,怕是現在,我同兄長就要一人插著把匕首跟閻王爺喊冤了。”
“磷火之害?”路潛光睬也不睬五鹿老,正色側目,同聞人戰四目交對,又是齊齊羞紅了臉。
“那夜……”聞人戰目華流睞,嬌聲應道:“拚力施救亂雲閣前。手掌胳臂,有幾處為那磷火所灼。那藥膏很是管用,現已好利索了。”話音方落,腹內一陣咕嚕,顯是餓了。
路潛光輕笑出聲,瞧著聞人戰兩掌,啟唇應和,“幸未留疤。若要燒的紅紅一片,瞧著就像那妙香樓的紅煨羊蹄了。”
聞人戰暗暗吞唾,更感腹內鼓擂,饑腸轆轆。
“喏。”路潛光探掌往袖內,徐徐前遞了一油紙包。
聞人戰見狀,眸子大亮,立時展了一瞧,其內,正是聞名遐邇的妙香樓招牌。
聞人戰探鼻深嗅,口內**大盛,言也不言,悶頭大快朵頤起來。
路潛光搖了搖眉,淺笑不休,趁聞人戰口舌忙碌之機,沉聲衝五鹿兄弟道:“你等二人,我自不疑。你等身份,我也不探。”
五鹿兄弟一聽,深感路潛光果是老江湖,即便退隱日久,仍是神目如炬。
“亂雲閣乃至薄山派之事,疑點諸多。隻是我早非江湖之人,也就不再越俎代庖,追根究底了。”路潛光一笑,身子微微一仰,緩再接道:“然你等總歸年少,且那大歡喜宮又已久遁,許多事情,怕是難以知曉。”
五鹿渾見路潛光一頓,自然解意,頷首相請,“但請前輩指點迷津。”
路潛光眼目一闔,長息道:“那大歡喜宮,源自中土極南邊一神秘古國,曆史甚久,源頭難溯。廿多年前,其暗入垂象,生根發芽。其內教眾黥麵,長老護法,則戴麵具,掩其真貌。”
“大歡喜宮既在垂象,想來魚悟禪師或知些內情?”
路潛光輕笑,嘖嘖兩回,應道:“連異教具體所在,怕也唯有教眾知曉,遑論其他?現如今那些教眾,下落難尋,生死不知。”稍頓,又再接道:“不過,你等倒也可跟魚悟師攀一攀交情試試。”
言罷,路潛光聲音再低,“關於此教,我所知的,想來戰兒之前也轉述了些許。然則,尚有些事兒,我於戰兒麵前,也未提及。”
五鹿兄弟一聽,立時豎耳。
“那大歡喜宮中人,尊崇女佛。”
五鹿老一怔,啟唇便道:“何謂女佛?”
“便是化身佛,女子相。我也不知其如何選定,僅聽聞那女佛姿容絕美,無人能匹。由在位女佛選定下一繼任者,此一繼任者,喚作‘佛女’。待佛女繼位,成為新一任女佛之時,老一輩女佛便可隱退,尊榮不減,喚作‘佛母’。”
路潛光一言方落,打眼一掃聞人戰,見其捧著那羊蹄,兩腮咀嚼不停,像極了抓著蘿卜不撒手的兔子。
路潛光搖眉再笑,又自袖內掏得一方錦帕,徐徐遞了過去。慣縱之情,溢於言表。
凝神少待,路潛光方側目往另一邊,避開聞人戰,一肘支在桌上,同五鹿兄弟眉語一二。
五鹿兄弟立時解意,暗暗往邊上一靠,聽路潛光聲音幾不可聞。
“那大歡喜宮,初時並無逆天暴物之舉。其奉行樂極無樂、盛及則空,揚言通過享樂,便可成佛,三國黎元,自是追捧。然則,不過一年,其行陡改。”
“因何生變?”
路潛光一哼,冷聲應道:“據說是教中佛女自總壇駕臨垂象。其言其行,甚是乖戾。自其到來,大歡喜宮內,添了無數刑具;垂象境內,多了無算亡魂。”
“可是正因於此,武林正道方聯合一處,將大歡喜宮剿滅?”
“個中內情,我也不知。那一時,我人在西域,脫身不得。後返中土,方有所聞,說是其百千教眾,一夜無蹤。”
“大歡喜宮現於中土,不過三載。初時悄無聲息,後則聲勢震天,然其便若乍明一時之流彗,轉瞬即逝。宮中信眾,淫逸之至,窮奢極欲,沉湎享樂。”路潛光輕咳一聲,頓了片刻,低聲再道:“碎首糜軀,亦有死後糜爛立盡之意……那女佛,便似魚籃觀音。”
五鹿兄弟一聽,登時瞠目。
五鹿渾沉聲一應,“凡與交者,永絕其淫。”
此一時,三個男人,徐遞眼風,心下反倒說不清是何滋味。
“魚籃觀音?觀音娘娘。”聞人戰口唇油得發亮,急用帕子一揩,脆生接應,“那魚籃觀音,有何講法?”
三個男人皆是暗暗吞唾,不得一語。
路潛光咳了一聲,臉頰一側,應道:“魚籃觀音,便是鎖骨菩薩。”
“哦。”聞人戰巧應,卻再接道:“那鎖骨菩薩又有何來曆?”
路潛光唇角一顫,眼風一掃對麵五鹿兄弟,眉語再三。
兄弟二人立時會意,卻皆是羞於道出實情,口唇一開,同時相應,然則,那假模假式的說辭,卻是大相徑庭。
“鎖骨菩薩,便是骨上披枷的菩薩。”
“鎖骨菩薩,便是鎖骨極美的菩薩。”
路潛光一聽,眼目微闔,哭笑不得。
聞人戰一愣,緩將那啃淨的羊蹄往桌上一撇,揚眉衝路潛光道:“師父,怎得他們所說,全不一樣?那鎖骨菩薩,究竟有何神通?”
路潛光稍一支吾,啟瞼抬掌,指點五鹿老道:“嗯,確是那鎖骨極美……的菩薩。”話音方落,路潛光生恐聞人戰又再發問,掃一眼身前三人,話鋒立轉,“戰兒,為師這便啟程歸返仙郎頂,你可欲同往?”
聞人戰稍見詫異,心下暗道:那日我同師父表心不成,其可是立時躲出仙郎頂,不欲多見。此一回,怎要……轉念再思,聞人戰不由緊著計較:現十三十四叔為惡人所害,爹爹同遊叔叔又還沒見到,此時可萬不能隻求自己安逸,不分輕重。
雖是這般思量,聞人戰仍是舉棋不定,兩腮一鼓,悵然若失,“戰兒怕是要先解了亂雲謎團,方可回山。”
路潛光似是早有所料,頷首應道:“你既決定,為師斷不勉強。然則你需應我,不涉危難,保全自身。”
五鹿老不待聞人戰接應,已是朗聲道:“小戰安危,我責無旁貸。”
聞人戰白一眼五鹿老,輕嗤一聲,後則愣愣瞧著路潛光,再不多言。
“你等尚需應我兩件事。”路潛光起身,繞過桌台,向前一步,待立於五鹿老身側,方道:“其一,切莫同旁人提及我下仙郎頂一事。自昨夜至今,全不過一夢。”
話音方落,路潛光彎腰,湊近五鹿老,手掌在其肩頭輕拍兩回,勾唇笑道:“其二,女娃娃再不可深夜獨往兒郎臥房。”
聞人戰一聽,頰上燙紅。
五鹿老抬眉細觀,見路潛光目珠黑亮,猶如天上明河落眶。五鹿老稍一沉吟,卻見路潛光眉尾一飛,聞其緩聲低道:“然則,你這血氣兒郎,縱其不來,子寧不往?”
話音未落,路潛光身形一閃,動如鬼魅,立時沒了蹤影。
唯一言落耳,娓娓可聽,“至於人家請不請你進去,就看造化了。”
房內五鹿兄弟麵麵相覷,靜默片刻,啞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