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行刺

  三人坐罷,兀自垂眉,或就盞品茶,或耷眼攥掌,不間不界坐了半晌,終是聞姬沙輕道:“兩位,未曾想不足一月,又再會麵。”


  魚悟同胥子思俱是輕笑附和,對視一麵,也不應答。


  “大歡喜宮重返中土之事,不知二位作何想法?”


  “阿彌陀佛。”魚悟起手,先呼佛號,後則掃一眼胥子思,沉聲緩道:“那異教,早在廿歲前便已無聲覆滅,如今陡然再現,一出手便害了魚龍兩位施主性命。這番,怕是來者不善,惡勢洶洶。”


  “在下倒是奇著,那大歡喜宮,怎就非要拿亂雲閣開刀?”言罷,胥子思冷哼一聲,又再緩道:“莫不是其此番歸來,欲同姬宗主這三經宗宣戰?”


  姬沙一聽,亦是淺笑,搖眉片刻,反是衝魚悟輕道:“江湖皆知,亂雲閣雖在薄山,然魚龍二人,卻是同垂象的雞鳴島關連甚深。言及此處,老朽怕是又得舊事重提,再次謝過禪師相助尋回水寒之誼。”


  魚悟自解姬沙言辭深意,起手再道:“阿彌陀佛,姬施主言重了。老衲雖知銷磨樓主人大隱多時,卻也不知,亂雲惡事,其可會聞聽一二,此一番,又可會親來探看,祭一祭兩位故友?”


  胥子思濃眉一挑,徐徐啜口清茶,沉聲接道:“大歡喜宮雖行事詭異,怙惡橫行,然則總也是有的放矢,有冤報冤,有仇報仇才是。”一言未落,胥子思先同魚悟交目,後則看似不經意,直衝姬沙道:“小女言及,此一回,姬宗主徒兒亦受其害,險些喪命山崩落石之下?”


  “許是小徒運氣不若胥小姐那般好吧。”


  堂內魚悟同胥子思聞聽此言,便也不多說話,三人靜默,不鹹不淡又坐了一刻。


  “大歡喜宮搗了亂雲閣,你我卻摸不清其尋釁害命之因由。老朽跼蹐,惴惴難安,即日起自當命祥金衛百數暗留此地,免那大歡喜宮去而複返,再生慘劇。”


  魚悟衝姬沙稍一頷首,立時接應,“若姬施主不棄,老衲也願盡一分心力。自當結珀衛若幹,聽候調遣。”


  “如此,老朽謝過。”


  胥子思緩將口內熱茶咽下,抬聲道:“钜燕的赤珠衛,亦當竭力同大歡喜宮周旋。隻是在下憂心薄山乃異教之障眼法,既有金衛珀衛坐鎮,在下倒也可放寬心了。”


  “此一回,怕是惡戰。還得多借二位之力。”胥子思輕笑,眼風依次掃過姬沙同魚悟師,又再拱手朝魚悟接道:“尤其是得倚傍禪師之力。”


  魚悟麵上不見五情,聞言徐徐衝胥子思頷首道:“異教橫行,危如蹈海;深法無邊,責無旁貸。”


  姬沙於一旁細瞧這二人半刻,麵上倒是淺笑,心下卻隱隱生了疑竇,抬掌取了桌邊茶盞,輕啜兩口,不置可否。


  當日入夜。


  三更。


  一人著夜行衣,黑布蒙麵,悄無聲息的,已是摸入五鹿渾房內。


  此一時,借著穿窗之白,來人手起,寒光一動,提了短刃便往榻邊。


  五鹿渾正自沉睡,吐納卻是不勻,鼻息漸重,時不時還夾雜幾句不知所謂的說話。

  來人見狀,倒也不慌,握著短刃的一掌又再緊了緊,因蒙著麵,口內含混輕道:“死了一了百了,我且助你歡喜。”話音方落,舉刃直下,絲毫不見遲疑。


  與此同時,廂房另一頭,五鹿老房內,一黑衣蒙麵人如有感應,手起刀落,亦是不帶半分猶豫。


  電光火石間,兄弟二人性命,岌岌危矣。


  然則,世間萬事,無巧不成書。


  恰逢此時,聞人戰便如那蓮台上結跏趺坐的菩薩,騰雲駕霧間便到了五鹿老門外——救人水火,說的也正是如此了。


  “小鹿!”五鹿老房內黑衣人陡聽得一陣拍門聲,身子一顫,急收了短刃,倏地一聲,立時破窗奔逃。


  門外聞人戰聽得響動,柳眉一立,閃身便往窗下,見窗門大開,探頭往裏一瞧,方見五鹿老徐徐起身,一邊合衣,下榻掌燈,一邊揉眼歎道:“夜已深了,誰還搞出這麽大動靜!”


  聞人戰隱隱覺得不妙,仆身一鑽,躍窗而入,見得五鹿老,脆聲疾道:“方才屋內,可有異樣?”


  “異樣?”五鹿老一挑眉,斟了半杯冷茶,隻濡了下唇,又漱了漱口,將那茶水盡數吐回盞內,朗笑出聲,“夜闌美人踏月來,軟玉嬌香問寒溫。這於本王,可算不得異樣。”


  聞人戰朱唇一撅,直上前兩指彈在五鹿老後腦勺,急急應道:“你曉不曉得,方才有人,自你房內逃了?”


  五鹿老一怔,眨眉數回,下意識將那舊盞再近口唇,待得半刻,回神之際,方輕斥一聲,單掌一揚便將那茶盞掃在地上。


  另一邊,五鹿渾房內。


  蒙麵客短刃直下,陡地卻見五鹿渾自榻上忽地坐起,兩目大開,茫然平視。來人心下一個激靈,怔楞片刻,心境方複,又再卯力,須臾便要將那短刃插在五鹿渾頸上,孰料得當的一聲脆響,手腕一顫,那掌中短刃,已是徑自碎成數段。


  來人隻覺虎口生疼,反應倒是出奇的快,見此情狀,立時返身,輕若飛燕,眨眉不見。


  “你可還好?”聞人戰徐徐取座,直衝一旁五鹿老詢道。


  “心脈還跳,腦袋還在,吐納還平。”五鹿老自往頭頂摸個兩回,沉聲接道:“除了後腦勺有點兒疼,全身無恙,應該還算個大活人。”


  聞人戰嬌笑不迭,同五鹿老對視一刻,二人陡為思緒所牽,瞠目顧望,百憂相煎。


  “兄長!”


  “鹿哥哥!”


  話音未落,二人已然放腳,狂奔至五鹿渾房外。


  此一時,房門大開。


  五鹿老同聞人戰瞧瞧彼此,抬腳往內。待得盞茶功夫,二人於屋內掌了燈,環顧四下,驚見五鹿渾仍是半坐榻上,不言不動;在其履邊,尚有幾段殘刃七七八八散落一地。


  聞人戰稍一近前,側目見房內壁上,有一瓣紫蘿,為寒冰所覆,硬如生鐵。花瓣一半嵌入牆內,施力甚深,煞是出奇。


  “這……這……”聞人戰目珠一轉,一言卻是未盡,心內暗暗琢磨:師父可是金盆洗手日久,再不理江湖事了。怎得此一手,這般似了他的絕技之一“並骨寒”?

  五鹿老見聞人戰呆立榻邊,以為其為五鹿渾駭住,稍上前輕柔一扯,將聞人戰安置椅上,低聲道:“兄長那夢行症,又發作了。”


  “怕是正因於此,鹿哥哥反倒逃過一劫。”聞人戰甜甜一笑,徑自接言不知夢行症是福是禍。然其心下卻是多有餘悸,兩掌微寒。


  五鹿老沉納口氣,眉頭緊皺,幾要結於一處。


  “莫非那賊人未能於亂雲閣將我兄弟置於死地,這便鋌而走險,親來行刺?”


  “何種深仇,方可令其行此下策?”聞人戰托了兩腮,低眉接道:“此一時,這薄山之上可是高手雲集。且不言三經宗主同魚悟國師,單說薄山百數弟子,若是圍鬥起來,怕是此人亦難脫身。”


  “隻不過,”聞人戰一頓,目華流睞,“這刺客,輕功倒是不弱。”


  五鹿老徐徐闔了眼目,沉聲歎道:“待兄長夢醒,我必得同其往姬宗主那處說道說道!”


  聞人戰一掃榻上五鹿渾,見其仍是目瞼大開,五體卻似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動不動。聞人戰自感後頸發冷,探頭衝五鹿老詢道:“鹿哥哥這般,何時才可轉醒?”


  五鹿老自是見多不怪,抽了抽鼻子,緩道:“待其重臥回榻上,闔了眼目,便可將其喚醒。此一回倒是還好,不言不動的;之前兄長發作之時,有幾次還可同旁人談笑風生,外人一瞧,孰能料想兄長尚在夢中!”


  聞人戰撇了撇嘴,低聲嘀咕一句,“當日在少揚,不知根由,倒也不覺得可怖。現在瞧來,總覺得煞是怪異。”


  “這有什麽。”五鹿老頸項一轉,回眸瞧一眼五鹿渾,附耳接道:“父王於玲瓏京兄長宅子內,布了好些個紅線銅鈴。一來是怕兄長夢行走到屋外,磕了碰了倒也無妨,若是不知不覺走入池塘水井,那可是性命攸關了。”


  “再來,這法子據說還有招魂之效。”五鹿老麵色一黯,駭得聞人戰連打數個冷顫,“若是兄長那三魂七魄趁勢飛離,聞聽鈴音,也好歸位,免得兄長成了行屍走肉去。”


  五鹿老一頓,身子往椅背一撤,定睛瞧著聞人戰麵色由紅轉白,由白轉青,終是耐不住,朗笑出聲,“小戰兒,本王逗你呢,瞧把你驚的。兄長府上那仆從侍婢,皆是輪班倒崗,夜夜守在兄長臥房邊上。一有風吹草動,少則三五人,多則幾十上百人,皆得小心翼翼照料著,哪兒會讓兄長掉一根頭發?”


  聞人戰一聽,衝五鹿老撅嘴怒道:“你這頭小鹿,真該拿沾水的鞭子狠狠抽一頓才好。”話音方落,思忖片刻,又淺咬下唇,瞧瞧五鹿渾,柔聲再道:“現鹿哥哥離了府,你我可得多加照看,免生紕漏方是。”


  “毋憂。兄長這古怪舊疾,指不定還真是福氣。”五鹿老輕笑一聲,接道:“遠的不說,就說方才。兄長這夢行症,若是不遲不早,正在那賊人落手之時發作,怕是那賊人同你一般,也得被驚得不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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