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失策

  駒陰寸金。


  眨眼間,五鹿渾同胥留留宋又穀三人被困大椿客棧內已滿八日。


  這天方至掌燈時分,宋又穀坐於距木盡雁盡最遠的座上,一邊一根根細撫眉毛,一邊垂頭喪氣道:“今兒可是期限,若那小滑頭還回不來,你們說那千裏鶯啼兄弟倆,會要如何對付我等?”


  胥留留稍一掩口,既是笑宋又穀鼠膽,又是笑他給那左右護法起的諢名,少待,方沉聲應道:“宋公子莫是忘了,上回因何又中了那五彩眉?”


  “你可休提此事。”宋又穀唇角一耷,已然見怒,“屋內那麽多人,他們哥倆兒怎就一而再專撿了我施那迷藥?還不是因著本公子風流倜儻,令人看了心下不平。”


  五鹿渾靜立一旁,已然無心同宋又穀計較,隻在心裏暗暗念叨著:聞人姑娘前往玲瓏京已有八天,且不言期不期限,我隻望她無恙,莫要生出旁的風波便好。


  胥留留見其神色,自是解意,長納口氣,柔聲寬慰道:“五鹿公子切莫心憂。聞人姑娘雖是初曆江湖,然其多有巧思,輕功亦是已臻化境,身上又帶了你交托的祥金衛牙牌同那信物,想來無人敢為難於她才是。”


  “當真如此,怎得此時此刻,尚未歸返?”


  胥留留白一眼宋又穀,輕道:“你不是也說,大椿往返玲瓏京,至少需得五六日麽?路途遙遠,耽擱一會兒,有何稀奇?”


  幾人正自計較,陡聞得一陣緊促拍門聲。


  門邊木盡雁盡也不含糊,換個眼風,已然卸了門閂,嚴正以待。


  屋內諸人瞧得來人,俱是一驚。


  胥留留徐徐起身,一指來人,口唇微開,頓了足有半刻,方挑眉衝五鹿渾道:“這……便是你那胞弟?”


  “他是五鹿老?”宋又穀亦是起身,目不轉睛盯著,心下暗道:模樣倒是不錯,就是身形短小了些,半分也沒有男兒漢氣魄。


  慧顏聞聲,亦是自榻邊碎步疾行向外,定定看著來人,眼內流彗見黯。


  五鹿渾怔楞一時,終是上前,細細一瞧來人,一邊搖眉,一邊輕聲詢道:“聞……聞人姑娘?”


  不出五鹿渾所料,眼前這一位,正是三日拍馬不歇、不飲不食一路自玲瓏京趕回大椿的聞人戰。


  聞人戰見諸人情狀,這方反應過來,右掌抬至耳後,輕巧一揭,已然將麵上那人皮麵具扯下,扔在一旁,又上前跺了兩腳,方徑自行至桌前,捧著茶壺牛飲開來。


  “小滑頭,你怎得這幅裝扮?”宋又穀立時湊上前去,遞上碟綠豆涼糕,“還有,那五鹿老呢?”


  聞人戰聽了這名字,膺前起伏無定,狠狠咽了口內茶湯,衝宋又穀一噘嘴,委屈道:“此行……本姑娘……輸了。”


  話音方落,人已起身,埋首胸前,徐徐行至五鹿渾身邊,撇嘴哀歎,“鹿哥哥,我……有負所托!未能……未能將你那胞弟如期帶來此地……虧得動身之時,我還那般誇口,現下想來,真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算了!”


  五鹿渾眼風一掃慧顏同左右護法,唇角淺抿,反是柔聲笑道:“莫要如此。你可知道,你能毫發無傷回到大椿,在下心裏,已然欣喜萬分。胞弟之事,稍後我再同木盡兄商議一番,總能得個計策,令胞弟同慧顏姑娘相見。”邊道,邊輕柔拍去聞人戰肩頭落塵,回眸一指那人皮,接道:“聞人姑娘這易容術,也是高明。若非在下同胞弟太過熟悉,怕是也會為你誑了去。”

  聞人戰不由嬌笑,立時應道:“同遊叔叔待在一處,總得學點兒他的手藝。”


  “聞人姑娘,此次前往無憂王府,可是遇到了什麽出乎意料的麻煩?”胥留留低眉,瞧著那人皮麵具,接道:“你既可易容成五鹿老模樣,想來定是混進了王府才是。”


  聞人戰一聽,輕咬了下唇,兩目眨巴個不停,眶內列宿,更顯耀耀。


  “我那計策,原是萬無一失才是。孰料得……”聞人戰長長歎了口氣,長睫一振,神魄已是飄往三日前。


  子時。


  玲瓏京郊野一密林外。


  聞人戰穿一襲秋色長袍,頭頂束發,佩一玉冠,抬掌輕撚頜上青須,洋洋得意,“本姑娘這一招瞞天過海,使得忒妙!”話音方落,兩手一提那過長的外衫,放腳便往林內。


  尋摸了足足一個時辰,聞人戰終是在密林另一沿一棵老樹邊上,找到一匹正悠閑吃草的白馬。馬匹背上,有一搭袋,聞人戰探手一摸,果是尋得一封銀子。


  “怎……怎得僅有一匹快馬?”聞人戰麵色陡改,手上火折子一顫,心裏咯噔一聲,暗叫不妙:木箱呢?五鹿老呢?若說那喚作小迎的貼身護衛沒按我的吩咐行事,這一處,便不該有這快馬;然則,若是他依令而行,怎就隻見快馬呢?

  聞人戰思前想後,不由甚是後怕,念著返回大椿尚需個三兩日,若要如期歸返,也隻得不做停留,先回去同五鹿渾等人匯合才好。


  一番計較下來,聞人戰也顧不得換裝,頂著一副五鹿老的樣貌打扮,翻身上馬,奔逸絕塵,直往大椿趕。


  三日又六個時辰前。


  玲瓏京,無憂王府東麵耳房內。


  聞人戰雖是忿忿,放言將五鹿老斬成人彘以為威嚇,然則那五鹿老,早是昏沉沉醉在榻上,又豈會為著這氣話驚懼?

  聞人戰思量再三,伴著肚皮一聲連一聲的咕嚕,一個念頭,飄飄忽忽便漫出腦殼來。


  “幸虧遊叔叔教了本姑娘兩手易容的皮毛。”聞人戰笑靨大開,抬手拍拍身側一隨身布袋,輕聲自道:“此時此地,想來堪用。”話音方落,聞人戰已是急不可耐,妙手一開,施為起來——兩掌並立,左刀右剪,三下五除二,先將五鹿老那山羊胡須剃下。


  易容這般功夫,所需的,一則是一對巧手,化腐朽為神奇;再則是一雙明眼,可在短時間便將易容對象的特征記下,這方好依樣畫葫蘆,不致失真;最後,還離不得一顆七竅心,見招拆招,應對從容,方可將身邊一幹人等全部糊弄過去。


  遊舊傳授聞人戰這本事時日並不久,然則巧的是,聞人戰卻是天生的冰雪玲瓏,操習起來,也是像模像樣,頗慰遊舊老懷。


  約莫兩個時辰後,屋外早是大亮,聞人戰取了桌邊一塊小鏡,細瞧其中:見一男子,年不過二十出頭,形容煞是美好。高鼻深目,薄唇尖頜,肌膚雪白,更襯得一把山羊須顏色濃重,頗顯出男子氣概。


  聞人戰見狀,巧笑不迭,轉眸再瞧榻上那人,活脫脫一副嬌俏少女樣貌,哪裏還有半點五鹿老先前的樣子?

  聞人戰兩掌一對,心下早是沾沾自喜起來。垂眉細觀,眼睛卻又盯上榻邊玉環所牽那根銀鈴,此一時,少女那壓不住的好奇心又不合時宜的發作起來。


  “我可是無憂王子的樣貌,現這宅子裏,屬我最大,何需懼了這小小一條鈴去?”聞人戰話落手起,右掌四指一並,已是徐徐撥弄在那鈴上。


  嘩嘩嘩,其聲尖脆明亮,卻不令人煩擾。


  聞人戰殷殷心切,舉首戴目,候了不過半盞茶,已然聽得屋外一仆婦恭敬道:“遵王爺令,進肉。”


  話音方落,數人魚貫而入,掌上各托一盤,其上分列羊肉、牛肉、禽肉、河鮮。


  聞人戰尚在耳房稍內,也未將來人盡數瞧得仔細,然其鼻尖一抖,口內津唾,已是咽不盡。


  待那仆婦一一告退,聞人戰立時湊到餐盤跟前,兩掌一拍,也不勞筷子幫忙,十指急抓了那些個熟肉,狼吞虎咽起來。


  一袋煙後,聞人戰又將那銀鈴搖了數次。多回試探下,其方知曉這銀鈴用法。


  “搖一搖,便是進肉;搖兩搖,便是進羹湯;搖三搖,乃是進水果,搖四搖,才是進奶酒。”聞人戰徐徐吞了掌內新鮮果子,又把那奶酒一飲而盡,搖頭晃腦接道:“你這無憂王子,當得果真逍遙,可是羨煞我也。”


  酒足飯飽後,差不多快到未時。聞人戰聽門外護衛戰戰兢兢詢了兩次,問五鹿老今兒是要再往忘形園子,還是就在府內遊玩。聞人戰念著自己尚難將五鹿老嗓音效的惟妙惟肖,隻得佯怒,衝護衛發了一通脾氣,推說身體不適,今日不想動彈。


  此言一出,不過半柱香,聞人戰耳郭一抖,已然聽得門外一護衛恭敬道:“稟護衛長,王爺今日身子微恙,可要請大夫前來瞧上一瞧?”


  那護衛長倒還沉著,輕聲低應了幾句,便恭聲奏請,入得房內。


  聞人戰見狀,立時將榻上錦衾一扯,蓋在身上,掩蓋同五鹿老身形差距,後則急咳了數回,刻意粗聲粗氣道:“那個,……咳咳咳……那個……”


  護衛長應聲上前,拱手施揖,卻將頭臉埋於膺前,不敢直視聞人戰,疾道:“王爺,小迎在此。”


  “咳咳咳,小……小迎啊,”聞人戰心下暗暗發笑,又再接道:“本王感覺身子乏得很,還咳喘不止,今日例行安排,便都撤了吧。”


  “小的遵命。”小迎稍顯急迫,道:“可需小的吩咐小來,去宮裏請太醫來瞧瞧?”


  “免了!”聞人戰抬聲便道:“本王心知症結所在,怕是昨夜跟這迷路的妖姬……”


  話音未盡,那小迎已然頰上一紅,喏喏不敢再應。


  聞人戰不由淺笑,將身子一縮,靠於床榻另一頭,衝著小迎招了招手,命其稍近,方一指對麵五鹿老,笑道:“這個美人兒,你可識得?”


  小迎稍一探頭,瞧了一眼,立時縮脖拱手,“小的……不知。”


  “那便對了。這府內美人兒何其多,連本王怕也難以認得清楚。”聞人戰輕笑,嘖嘖兩聲,方再緩道:“你可知道,昨兒這美人兒夜半前來,竟說自己是迷在這偌大宅子裏,找不到回內院的路了。本王疑著,怎得迷路之時,未見你們這群輪班倒崗的護衛憐香惜玉,指點指點?”

  小迎一怔,稍一支吾,沉聲道:“王爺從不許府內美姬來耳房就寢,這一位……”


  聞人戰一聽,勾連之前五鹿渾所言,更知自己所料不差,目華一寒,立時接道:“你尚知道本王有此規矩?”


  小迎聞聽,已是跪地,頓首乞罪不已。


  “起來吧。”隔了一刻,聞人戰終是抬聲,“將她給本王裝進木箱,今夜亥時,悄悄送到玲瓏京外南麵那片密林!給她留一匹快馬、一封銀子,一張地圖,若其可在明日辰時回返府內,本王便不計前過,饒了她昨夜之罪;若她聰明,自行離去,本王也不多留;然則,若是明日辰時一過,她還迷在那密林內,”聞人戰一頓,挑眉衝小迎道:“小迎啊,你可知該當如何?”


  “小的……領命。”


  聞人戰目珠一轉,將一方錦帕就了口鼻,又再咳了兩回,直惹得喉頭幹癢,火辣辣的疼。


  “鹿哥哥,你說,怎得密林中隻有快馬,我卻遍尋不得那口木箱?我可是眼睜睜在一旁瞧著幾個侍衛將你胞弟塞進木箱的。”聞人戰將身子往椅背內一靠,將兩足放在凳沿,抱膝苦道:“莫非,是那小迎將五鹿老關在箱子裏,同那馬匹留於一處,卻被有心人劫了去?”


  “當真如此,那我該如何是好?不但沒能如約將你胞弟帶來,反還弄丟了他!”聞人戰垂眉低聲,頗顯忐忑。


  房內諸人聽了聞人戰所言,終是將玲瓏京上前因後果理了個清楚。


  宋又穀搖眉不住,那折扇一闔,卻是自敲額心,“你這滑頭……還當真滑頭。”言罷,心裏卻道:此一計,好也是真的好,這般出其不意,怕也就她使得出來。隻是,恐其低估了五鹿老那近身侍衛的能耐。正自思忖,已然聞五鹿渾輕道:“聞人姑娘所說的小迎,乃是胞弟親信,作其貼身護衛,五載有餘,怕是……”


  “鹿哥哥可是說,那小迎,早早識破了我的易容術?”


  “既是如此,他又為何還在聞人姑娘指定的地方停了快馬一匹?”胥留留眉頭一攢,立時接道。


  “這……”五鹿渾支吾一頓,心下早有了些計較,抬眉正巧對上慧顏眼光,四目交對,五鹿渾深感有愧,逃目支吾道:“慧顏姑娘……此回雖未成事,然則,在下總有辦法,給姑娘一個交代。”


  “你且說說,還有何辦法?又要如何交代?”木盡雁盡齊齊抱臂,踱了兩步,正到了五鹿渾眼前。


  “在下……在下怕是得親往玲瓏京,攜慧顏入無憂王府對峙。”五鹿渾略見沉吟,搖眉苦笑,“隻是那時,恐怕就不能如現在這般,好聲好氣的聊了。不知,木盡雁盡兄可願一往?”


  胥留留同宋又穀換個眼風,深解五鹿渾言下之意,單掌微攢,心下不由鄙棄道:五鹿老若是一味不認,且不言五鹿渾處境,單說這木盡雁盡二人,怕是便得跟王府高手拚個輸贏,之後還不知那微澤苑要惹出何等禍事來。


  這般念著,胥留留眉頭蹙的更緊,心裏惡狠狠道:全賴那五鹿老,怎得行事,這般放曠,全不顧旁人死活?


  正在此時,屋門陡地半開;一個身影,已然闖進房來。


  眾人見狀,初時皆是怔楞,唯五鹿渾一人,目瞼一開,吃吃笑出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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