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寶象

  第二日,辰時。


  祝掩四人仍是心憂,若昨夜林中埋伏真乃禪活門所設,怕是此時現身寶象寺,便如羊入虎口,正送了便宜上門。如此,幾人先是再三告知同括此行或有風險,後則又再約定,四人雖不現身,仍需暗中靜觀寶象寺情狀,如若同括當真遇險,呼救也能有個方向。


  同括和尚見推拒不過,隻得施一大禮,待將祝掩等人一一謝個遍,這便又低眉,將那消災吉祥咒連同往生咒誦出聲來。


  “生死有命,無需掛懷,”誦經完畢,同括起身淺笑,輕道:“人生於幾時,死在何處,本是命數。小僧再謝幾位施主恩德。”拜別之言方落,同括已是念著阿彌陀佛,放腳便往寶象寺去。


  四人一合計,先停在寶象寺不遠處一條街上,選個視野上佳的茶攤,歇起腳來。待幾人目送同括徐徐入了寶象寺門,方長入口氣,抿唇喝口熱茶,又再環顧四下,更見忐忑。


  擐曇一地,不愧垂象國都:五步見一小廟,十步遇一大廟;街上熙熙攘攘,引車賣漿者眾,貨品琳琅,店鋪興隆;百姓多是慈眉善目,待人接物彬彬有禮;更有僧侶往來其間,備受推崇,盡享禮遇。


  那寶象寺,作為擐曇最大、香火最盛之國寺,禮佛信眾更是絡繹接踵,單單寺門外那官轎,已近十頂。


  胥留留眉關微攢,淺抿一口茶湯,支吾道:“祝大人,若是昨夜林中人馬,當真來自禪活門,你猜,魚悟師可會……”


  未待祝掩應聲,宋又穀已是接道:“胥小姐還在怕那小和尚被人滅口?”


  “不……不會吧?魚悟師總歸是得道高僧。我倒覺得,無論客棧那屍首,抑或昨夜那林中埋伏,多半是有人蓄意陷害。再說,小師傅不過同我等偶遇,即便為寶象僧人認出,也不該是什麽要命的事兒才是。”


  宋又穀白一眼聞人戰,輕聲駁道:“尤耳一事,可是關乎三國國主聲威,一國之主,又是身係萬千百姓安樂;管那小和尚知與不知,既然其那般虔誠,他不入地獄,誰入地獄?”稍頓,宋又穀探頭上前,掃一眼桌畔三人,眉尾一飛,笑道:“你們覺得,少揚那捕頭,現下是死是活?”


  胥留留聞聽,側目定定瞧著祝掩,半晌,方見他麵現苦色,啟唇應道:“秘密這事兒,可大可小。若無瞞天過海之能,便求些難得糊塗的運氣,若是兩者皆不可得,怕是日子過得提心吊膽,食難下咽,夜難安眠……如此,即便留了命在,怕也是生不如死。”


  聞人戰目珠一旋,撇嘴輕道:“我長這麽大,還未曾有什麽時候吃不下飯去。天塌下來,也不能餓了肚子。”話音方落,已是起身,輕道:“我且去看看攤上還有什麽茶點幹糧,省的牛飲半缸,腹內仍是空空蕩蕩。”


  宋又穀見狀,輕應一聲,已是緊隨其上,離了茶桌。


  胥留留先是一眺寶象寺寺門,後則看似不經意,抬掌取杯就唇,輕聲喃喃,“祝大人那夢行之症,可是因著身上背了太多秘密?”


  祝掩聞聲淺笑,再不多言;胥留留知情識趣,亦不逼問。

  花開兩朵,話分兩頭。


  同括初一進了寶象寺,便尋了一院內僧人,恭敬起手,詢道:“阿彌陀佛。這位戒兄,小僧遠自南麵靈和寺來,誠乞魚悟禪師親見,不知戒兄可否幫忙?”


  寶象寺那僧人似是見多了同括這般行腳僧人,上下打量他兩回,冷哼道:“國師現仍在朝堂,不在寺中,請先往內堂進些齋飯,在做計較。”


  同括一怔,連連擺手,“這位戒兄,齋飯便也不必了。隻是,小僧確有要事,受人之托,必得親見禪師,方算忠人之事,不負信賴。”


  那寶象僧人也不多言,抬手招呼院角另一年歲稍幼的沙彌,令道:“引這位師傅往內院一葦堂候著。”


  同括見狀,連聲稱謝,惜其不知,那小僧,全不顧出家人體麵,扯起謊來,麵不改色。此一時,那魚悟和尚哪裏身在垂象皇宮,其正取座寶象寺內一處秘密禪房,指尖輕點身側桌麵,滿臉怒容。


  “昨夜失手?”


  魚悟身前一人,乃是俗家弟子打扮,蝦腰拱手,惶遽顫聲道:“本派了八十人前去伏擊,想著必得勝券在握;孰料半路殺出另一隊人馬,和我們同樣打扮,黑衣蒙麵,人數亦是不少,同我等一場亂鬥,予了那胥大小姐時機逃了。”


  “可有傷亡?”


  “皆有損傷,並無殞命。”


  魚悟長歎,兩手於膺前緩緩掐撚那黑檀掛珠,半晌,方沉聲詢道:“尤耳左大臣可是已在寺中安置下?”


  “謹遵國師吩咐,左大臣已然知曉此行深意。”


  魚悟輕應一聲,抬眉再道:“既然胥家小姐未能請來,鹹朋山莊那頭,就先莫要驚動,免得屆時,難以收場。”話音初落,魚悟卻是徑自搖眉,冷笑自道:“此一計畫,本就非得跟胥子思針鋒相對,明裏暗裏做了仇家,既然左大臣已到,怕是那胥留留捉也得捉,不捉也得捉了。”


  稍頓,魚悟手上動作乍止,將那掛珠一貼胸膺,抬聲詢道:“昨夜那群人,既已過招,可看得出其來路?”


  堂下弟子吞唾兩回,支吾道:“其招數,倒也可辨,然則甚多甚雜,實在不知是何勢力。”


  “依你看來,可會是祥金衛?”


  “弟子著實分辨不出。隻是弟子念著,若是祥金衛,其為何不以真麵目示人?”


  魚悟聞聽,眼目一闔,思忖再三,倒也覺得有理。


  正於此時,禪房外拍門聲急,魚悟啟瞼,稍一示意,堂下弟子得令,啟門引了房外弟子入內。


  “稟國師,方才……方才弟子經過內院,正巧碰到一人……”新來弟子聲音急促,拱手道:“那人,昨夜我等伏擊之時,便同那金衛珠衛混在一處。”


  魚悟微怔,緊瞼喝道:“那人何人?”


  “亦是僧人,全然不懂拳腳功夫。也不知怎得就同祥金衛他們走在一路,昨夜林中,我等先拿了那僧人,餘人見狀,返身施救。方才弟子往寺門外打聽,說是那小僧來自靈和寺,奔波至此,乃是受人所托,欲有所交代。”

  “受人所托?靈和寺那邊遠陋寺,能有何人值得本座看上一看?”魚悟略顯不耐,稍頓一刻,卻又得了主意,輕聲吩咐道:“那幾人昨夜受伏之時,亦要挺身救那僧人,想來此刻斷不會立時舍了他不顧。你等,這便帶人往寺外探看,莫要驚擾百姓,若是得見那四人,便悄然給本座帶了來!”


  堂下二人皆是抱拳屈身,疾步退出禪房,立時結了寺內俗家弟子,已是依令施為起來。


  然則,半柱香後,寶象寺這群珀衛,即便尋得了祝掩四人所在,卻隻能躲在暗處,眼睜睜成了腹皮朝天的老龜,半點動彈不得。論及因由,全不過又有另一隊人馬,呼嘯而至,不遲不早,正作了那掣肘之人——為首的,好巧不巧,便是五鹿三經宗主,姬沙。


  祝掩坐於茶攤,遠遠望見一人,騎著高頭大馬,鶴發白須,不怒自威;在其後,分列兩隊,左右皆是著月白長衫子弟,神情倨傲;左右之中,夾有一人,形容稍顯矮小,麵色略暗,看著倒不甚熟悉。


  祝掩見狀,一掃身前胥留留等人,心道:師父到此,難不成同昨夜林中一戰有些關連?此時若可同師父見上一見,一來好通一通水寒消息,再來也能趁機入了寶象寺去,保同括和尚無恙。


  念及此處,祝掩立時起身,不待身側餘人反應,已是疾步上前,拱手立於那人馬之前丈遠,朗聲緩道:“徒兒,給師父請安。”


  姬沙得見祝掩,一扯韁繩,麵上喜色難藏,口唇雖開,卻是未發一言,先是回身,眼風盡掃身後弟子,待畢,已然下馬,放腳便朝祝掩而去。


  “你……你這孩子,著實不讓人省心。”姬沙同祝掩對視一麵,又再順其眼風,瞧瞧一側胥留留等人,兩掌緊扣祝掩雙肩,雖是斥責,卻頗顯愛憐。


  “徒兒之過,惹師父心憂了。”


  “心憂的,又豈止為師一個?”姬沙搖眉,定定瞧著祝掩,半晌方道:“見消瘦了。”


  祝掩低眉笑道:“徒兒出門不過數日,哪有師父說的這般慘淡。”


  姬沙也不多言,隨祝掩踱步往一旁,待其將桌邊三人一一引薦,這方沉聲道:“胥小姐,若回返鹹朋山莊,記得代老朽向令尊問好。”


  胥留留深施一揖,輕道:“姬宗主客氣。”


  姬沙瞧一眼聞人戰,正見其往祝掩身後一藏,單掌扶額,連對視亦是不敢。姬沙見狀,再打眼一瞧祝掩,也不便多說,唯令身後幾名祥金衛下馬,將馬匹讓與祝掩等人,這便悶頭,直往寶象寺趕。


  另一邊,魚悟正於禪房靜待,陡聞弟子回報,說是雖尋得胥留留下落,然無法落手。魚悟尚不及詢問緣由,又聽得寺內僧人抬聲急稟,說是三經宗主姬沙到訪,人已然過了大雄殿。


  魚悟長歎口氣,不消多問,膺內已曉前因。


  “且將姬沙引至一心堂,再於堂外安置些人手,莫要令閑雜人等亂入。”話音方落,魚悟接了僧人所遞蓮花帽,正正衣冠,徐徐吐納兩回,這方踱步出了禪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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